她最近似乎在写些什么。
每次我去的时候,常能看到她坐在廊下,膝上摊着一本厚厚的册子,握着笔,神情专注得有些过分。可一旦察觉到我的脚步声,她就会立刻“啪”地一声合上本子,迅速塞到坐垫下,或是用袖子掩住,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然后抬起头,对我露出一个过于灿烂、仿佛无事发生的笑容。
“炼狱先生,您来啦!”
起初我没在意,或许女子总有些不愿示人的私密记录。但次数多了,那过于刻意的遮掩,以及合上本子时指尖细微的颤抖,让我无法忽视。那不像是在写寻常的日记或心事,倒更像是在……藏匿什么重要的秘密。
有次我帮她搬晒书的木架,那本册子就放在矮几上。我并非有意窥探,但目光扫过时,恰好看见摊开的那页,字迹潦草而急促,似乎反复涂改过,隐约能辨出几个词——“无限列车”、“上弦”、“保护”……还有我的姓氏,被用力地圈了起来,墨迹几乎要洇透纸背。
无限列车?上弦?她怎么会知道这些?这些是近期才被确认的、极高危的情报。
我的心微微一沉。联想起她之前脱口而出的“无惨”,提及的“奥义·炼狱”,还有每次送我出发时,那句沉重得不像祝福的“武运昌隆”……种种线索像散落的珠子,被一条看不见的线隐隐串起。
我没有当场询问。只是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继续搬动木架,声音如常洪亮:“放在这里可以吗!”
但她显然注意到了我的目光扫过册子,脸色瞬间白了一下,手指紧紧绞在一起。
那之后好几天,她都没再当着我的面拿出那本册子,看我的眼神里,也多了几分欲言又止的忐忑和……恐惧?
我没有追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战场和需要守护的秘密。身为剑士,我尊重这一点。只是,每当想起那被圈起的、我的姓氏,和旁边潦草的“保护”二字,胸中便会掠过一丝沉重的不安。
那不安并非源于自身安危,而是源于——她似乎正独自背负着什么与我的命运相关的、沉重而可怕的预知。)
——
或许是为了排遣心事,她开始在庭院里忙碌。不再总是坐在廊下出神或写写画画,而是挽起袖子,拿着小铲和木桶,在朝阳能照到的角落,挖土,施肥,小心翼翼地埋下一些深色的、不起眼的块茎。
“这是紫阳花。”她抹了抹额角的汗,对我解释,“夏天会开很大的花球,颜色会变,蓝的,紫的,粉的……要看土壤。”
我点点头,蹲下来看她忙碌。泥土沾上了她的指尖和裙摆,她却浑然不觉,眼神是这些日子里少有的专注与平静。阳光把她的发梢染成温暖的浅金色,细小的汗珠沿着脖颈滑落。
“要很久才能开吗?”我问。
“嗯,要等。”她轻声说,用木勺给刚埋好的花根浇水,“要经过春雨,夏阳,要很有耐心地等。”
她说“等”的时候,抬起眼,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掠过我,又飞快地垂下去。那眼神一闪而过,我却捕捉到了里面深藏的、与她口中“等待花期”截然不同的某种情绪——一种带着期盼的、小心翼翼的守望。
我忽然明白了。
这片新翻的泥土,这些等待萌发的花根,这需要“耐心”的照料……或许都是表象。她真正在“等”的,在庭院里打发时间所期盼的,并非盛夏那场未知颜色的花事。
而是我每日“顺路”的到来。
这个认知,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温暖而酸涩的涟漪。她不敢言明的秘密,她独自承受的恐惧,她所有迂回的试探和别扭的遮掩之下……
我没有戳破。只是站起身,走到水缸边,拿起旁边闲置的另一只木勺。
“浇水的话,”我舀起满满一勺清水,走到她刚整理好的另一片土地旁,声音平稳如常,“这边的土看起来也很干。需要帮忙吗?”
她愣了一下,抬头看我。我迎着阳光,对她露出一个毫无阴霾的、惯常的爽朗笑容。仿佛我只是偶然兴起,想要参与一场普通的园艺劳作。
片刻后,她也微微弯起嘴角,点了点头,指向另一处:“那边……也可以浇一点。”
于是,那天下午,我们谁都没有再提那本神秘的册子,没有提未来,没有提试探或答案。只是并肩蹲在逐渐温暖的春日庭院里,我给新翻的泥土浇水,她仔细地调整花根的位置。水流声淅淅沥沥,泥土的气息清新而湿润。
偶尔,我的羽织下摆会扫到她身边的工具,她会轻轻“哎呀”一声;偶尔,她会指给我看土壤里一只慢吞爬过的甲虫。时光缓慢流淌,安静得只剩下风声、水声,和我们偶尔交换的、简短的对话。
离开时,夕阳将我们的影子拉长,交织在刚刚播种的土地上。我站在门口,像往常一样道别。
“我明天再来看看,”我说,目光落在那片新垦的、还看不出模样的花圃上,“看看它们……有没有发芽。”
她没有回答,只是站在门廊的光影里,对我轻轻点了点头。眼神清澈,带着一丝疲惫,却也有一抹暂时放下重负的轻松。
转身离开时,我握紧了腰间的日轮刀。庭院里那等待破土的紫阳花,和她眼中深藏的、关于“未来”的恐惧阴影,像两股力量,同时缠绕上我的心脏。
我必须更强。强到足以斩断一切可能威胁这份平静等待的鬼患,强到……或许有一天,能让她不再害怕对我展露那个沉重的秘密,能让她等到的,不仅仅是每日短暂的“顺路”,还有更多、更确定的、属于我们的“未来”。
在此之前,我会如约而来。浇水,看顾,守护这片她寄托了心事的庭院,也守护她这份沉默而执拗的等待。这是我现在,唯一能确定去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