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泪别码头(第1页)

车轮滚动的声音,像是碾在每个人的神经上。离开滨河市已经两天,我们这辆饱经风霜的家用轿车,混在望不到头的南下车流里,像一条濒死的鱼,在干涸的河床上艰难蠕动。

速度慢得令人心焦。大部分时间,我们是在原地怠速,发动机发出疲惫的呜咽,油耗表指针一点点往下掉。爸爸紧抿着嘴,眼神像鹰一样扫视着前方和两侧的后视镜,汗水沿着他的鬓角滑落,浸湿了衣领。妈妈坐在副驾驶,一只手无意识地紧紧抓着车门上的扶手,指节泛白,另一只手则不时回头,确认我和妹妹还好好地坐在后座。

“小辰,月月,饿不饿?喝点水。”她的声音带着刻意装出的轻松,但尾音里的颤抖出卖了她。

我和江月并排坐着,怀里抱着我们的小背包。我的包里是两件换洗衣服,妹妹的也是,她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朵小野花。除此之外,我们几乎什么都没带出来。那个充满西瓜清甜和花露水气味的家,已经远得像上辈子的事了。

车窗外,是不断重复的、令人麻木的景象:拥堵的车流,尘土飞扬的路边,偶尔能看到抛锚的车辆,车主站在车旁,脸上是同样的茫然与焦虑。空气中弥漫着汽油味、尘土味,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发酵后的酸涩气息。广播时断时续,信号杂音很大,偶尔能捕捉到零星的官方通报,都是些“阻滞敌军攻势”、“转移安置”之类模糊的字眼,听得人心头更加沉重。

晚上,我们不敢进城,爸爸把车开下主路,在一片小树林旁的空地停下。周围已经停了不少同样南下的车辆,人们沉默地在车边活动,生火做饭的很少,大多只是啃些干粮。夜幕降临,没有灯火,只有零星几支手电筒的光柱划破黑暗,更显得四野苍茫,危机四伏。我和妹妹蜷缩在后座,盖着妈妈从后备箱翻出来的旧毯子,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远处天际线,偶尔会闪过几下不正常的亮光,伴随着隐约的闷响,那不是雷声。每次亮光闪过,妈妈都会把我们搂得更紧一些,爸爸则会立刻坐直身体,警惕地望向那个方向。

第三天下午,情况似乎变得更加糟糕。车流彻底停滞不前了,前方传来消息,说是通往南方最重要的一条通道——跨越苍江的大桥,遭到了袭击。

“袭击?严重吗?”妈妈的声音带着恐慌。

爸爸下车去前面打听情况,过了很久才回来,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桥体受损,结构不稳定了。官方正在组织评估,但通行能力……恐怕基本丧失了。就算还能走,也不知道要堵到什么时候。”

“那怎么办?”妈妈的声音带上了哭腔,“绕路吗?听说其他几条路也……”

爸爸摇了摇头,目光投向远处那条像灰色缎带一样横亘在大地上的苍江。“绕路太远,而且情况不明。我们……弃车。”

“弃车?”我和妈妈都愣住了。

“对,弃车。去下游的渡口,坐船过江。过了江,对岸有个火车站,我们坐火车南下。”爸爸的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这是目前最快,也可能是唯一的选择了。”弃车。这两个字像石头一样砸在我心上。这辆车虽然旧,但它承载着我们无数个周末去公园的记忆,承载着爸爸接送我上下学的时光,它是我们家的一部分。但现在,我们必须抛弃它了。

没有太多时间伤感。爸爸和妈妈开始迅速行动。他们把后备箱里最重要的东西拿出来——那个沉重的银色金属箱子,爸爸几乎从不离身;两个装满食物和水的背包;还有他和妈妈随身的行李。其他的,被褥、一些不紧要的杂物,甚至妈妈心爱的几本书,都被无奈地留在了车里。

爸爸最后看了一眼那辆银灰色的轿车,眼神复杂,然后猛地关上车门,锁死。“走!”

我们一家四口,背着行囊,离开了停滞的车流,沿着尘土飞扬的土路,向着据说在下游几公里外的渡口走去。阳光炙烤着大地,没走多久,我们全身就都被汗水湿透了。妹妹年纪小,体力不支,走一段就要爸爸背一会儿。路两边是同样徒步南下的行人,拖家带口,步履蹒跚,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疲惫与惶恐。沉默的队伍像一条绝望的河流,向着未知的方向流淌。

越靠近渡口,人越多,嘈杂声也越来越大。当那个破旧的、用水泥和木头搭建的码头终于出现在眼前时,我倒吸了一口冷气。

人。密密麻麻的人。简直像整个滨河市的人都涌到了这里。码头上,堤岸边,甚至附近的田野里,到处都是攒动的人头,哭喊声、叫骂声、孩子的啼哭声、维持秩序人员嘶哑的喇叭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头晕目眩的噪音洪流。江面上,只有几艘看起来又旧又小的轮渡,在两岸之间缓慢地往返,每一次靠岸,都引发一阵疯狂的拥挤。

“跟紧我!千万不能松手!”爸爸回头,对我们厉声喝道,他的声音在喧嚣中几乎被淹没。他一手紧紧拉住我,妈妈则死死攥住妹妹的手。我们像四片被卷入激流的叶子,身不由己地被人潮推搡着,向着登船的方向移动。挤。前所未有的挤。前后左右都是人,汗味、尘土味、各种身体的气味混合在一起,闷热得让人窒息。我被夹在中间,感觉肋骨都要被挤断了,脚几乎沾不到地。爸爸的手臂像铁箍一样箍着我的手腕,生疼,但我知道绝不能放开。妹妹的哭声在旁边响起,但立刻就被更大的噪音吞没。

我们拼尽全力,试图靠近那艘刚刚靠岸、正在下客的轮渡。但人太多了,我们就像撞上了一堵无形的、由人体组成的墙,根本无法前进。眼看着船上的人下完,等待上船的人群像决堤的洪水一样向前涌去,我们却被更汹涌的人浪推得向后退了好几步。

“上不去!这班根本上不去!”妈妈绝望地喊着,头发散乱,脸色煞白。

爸爸看着那艘迅速被填满、几乎要超载的轮渡,又看了看眼前绝望混乱的人群,眼神剧烈地挣扎着。他低头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被妈妈护在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妹妹,然后和妈妈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那眼神里包含的东西太多,太快,十岁的我无法完全读懂,但那决绝的意味,让我心脏猛地一缩。

“小辰,月月,听我说!”爸爸蹲下身,几乎是吼着对我们说,他的眼睛布满血丝,声音嘶哑,“这样挤下去,我们一家谁都走不了!你们先走!”

他不由分说地开始行动。他把背上那个装着食物和水的沉重背包卸下来,不由分说地套在我的背上,带子勒得我肩膀生疼。妈妈也流着泪,把她那个稍小的背包紧紧绑在妹妹小小的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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