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孤岛的频率
熄灯后的世界,听觉被无限放大。
海拔2773米的“月亮坡”高山草甸,在白昼时是云端的天堂,入夜后便化作了风的修罗场。狂躁的山风像无数看不见的野兽,嘶吼着从四面八方撞击这顶橙色的单人帐篷。外帐被吹得剧烈抖动,发出令人心惊肉跳的“噼啪”爆裂声,仿佛下一秒就会被连根拔起,抛入无尽的黑暗深渊。
但在帐篷内部,在那层仅有三毫米厚的尼龙布料包裹之下,却安静得仿佛另一个维度的空间。
这是一种奇异的、充满了张力的安静。
林寂平躺在帐篷的一侧。因为那张唯一的蛋巢防潮垫已经让给了“伤员”陆燃,他只能利用手里仅剩的装备来隔绝地气。
他脱下了外层的“凯西石”硬壳冲锋衣和冲锋裤,将它们仔细折叠平整,垫在自己的躯干和腰部下方——这是最怕冷的位置。至于头部,则枕着几个塞满了备用袜子的收纳袋。
这些东西凹凸不平,硬邦邦地硌着他的脊背。但他没有动,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控制得如同机械表一样精准。双手交叠在腹部,维持着一个标准的、几乎静止的入睡姿势。
为了容纳两个加起来超过三百六十斤的成年男性,他不得不打破常规,将那顶昂贵的单人羽绒睡袋的拉链完全解开,把它变成了一张宽大的羽绒被,横盖在两人身上。
这并不是一个舒适的方案。
单人睡袋展开后的宽度勉强能覆盖两人的身体,但只要稍有动作,边缘就会漏风。为了锁住那来之不易的热量,他们不得不贴得极近。
在这个狭小的“拥挤象限”里,所谓的“安全距离”彻底崩塌。
陆燃就躺在他身侧不到五厘米的地方。
这个年轻的体育生已经睡熟了。他的身体在经历了白天的失温、透支和那顿“救命饭”的补给后,迅速开启了深度修复模式。
他睡得很沉,但并不安分。
陆燃的上半身穿着林寂那件蓬松的羽绒内胆,下半身因为那条湿透的篮球短裤还没干,此刻正严严实实地裹着那张银色的急救保温毯。随着他每一次无意识的翻身或抽动,那层金属质感的薄膜都会发出“哗啦哗啦”的脆响,像是在深夜里撕扯着某种巨大的塑料包装袋。
“哗啦——”
又是一声。
在这个只有风声和呼吸声的寂静深夜,这声音尖锐得简直是折磨。
林寂在黑暗中微微皱眉,试图在大脑中运行一段“白噪音过滤程序”,将这种不规则的噪音屏蔽掉。
然而,更具侵略性的干扰随之而来。
因为盖着同一床“被子”,为了压住边角不让冷风灌进来,两人的腿部空间几乎是重叠的。陆燃似乎在梦中感觉到了冷,或者单纯是寻找依靠的本能,他那双裹着保温毯的长腿,在一次翻身后,不可避免地越过了中线,沉甸甸地压在了林寂的小腿上。
林寂浑身僵硬了一下。
作为一名拥有重度洁癖、习惯独处、对肢体接触有着天然排斥的理科博士,此时他大脑中的警报红灯已经开始疯狂闪烁。按照他以往的逻辑,此刻的最优解是立刻推开,甚至可能会因为被侵犯了睡眠领地而感到烦躁,坐起来训斥对方一顿。
他的手甚至已经伸出了睡袋,准备去推开那条沉重的腿。
但在指尖触碰到那层冰冷的保温毯时,他停住了。
隔着那层薄薄的金属膜,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小腿传来的重量。那不是死物的沉重,而是一种鲜活的、随着脉搏微微跳动的重量。
透过保温毯和保暖内衣,一股源源不断的热量正渗透过来。
那是一种极其旺盛的、属于年轻生命的火力。不像实验室里冰冷的服务器散热,也不像代码逻辑那样只有非黑即白的冷酷,更不像记忆中那个决绝离去的背影那样虚无缥缈。
它是实在的,滚烫的,甚至带着一种蛮横的生命力。
林寂悬在半空的手停顿了三秒,最终慢慢放了下来。他在黑暗中轻轻叹了口气,那是对原则的妥协,也是对现状的默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