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女士的眼睛亮了:“对!‘啊’!林先生,你听到了吗?是‘啊’!”
苏雯在一旁,紧紧握着我的手,她的掌心因为激动而有些潮湿。
我知道,这离真正的说话还差得远,这甚至算不上一个完整的音节。但这一点点的进步,像在无边黑暗中,终于看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来自远方的灯火。它告诉我,方向或许是对的。
日子就在这种极致的痛苦和微小的希望交替中,一天天流逝。我像是一个在沙漠中濒死的旅人,苏雯、王治疗师、李女士,他们偶尔为我找到的一滴露水,就能支撑我继续爬行一段距离。
身体的痛苦是恒常的,像背景噪音一样无处不在。但更折磨人的,是那种精神上的巨大消耗。每一次专注的尝试,每一次对抗身体的无力,都像是在透支我本就稀薄的精神力。夜晚降临时,我常常感到一种被彻底掏空的虚无,连思考的力气都没有。
而且,进步是如此的缓慢,缓慢到几乎无法用肉眼察觉。今天能多抬起一厘米,明天可能因为疲惫又退回原状。这种反复和不确定性,才是最消磨意志的磨盘。
有一次,王治疗师试图帮助我练习坐起。仅仅是让我的上半身离开床面超过四十五度,就引发了剧烈的眩晕和恶心。世界在我眼前疯狂旋转、扭曲,彩色和黑色的光斑交替闪烁,胃部猛烈地抽搐着。我大口喘息,冷汗淋漓,最终无力地瘫倒回去,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
那一刻,巨大的绝望再次攫住了我。坐起来都如此困难,站立、行走,岂不是天方夜谭?我所做的这一切努力,这些微不足道的进步,究竟有什么意义?或许,我最好的归宿,就是接受这残废的现实,安静地腐烂在这张床上,至少……至少可以不那么拖累苏雯。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带着可怕的诱惑力。放弃,一直是我最熟悉的选项。
我转过头,看向窗外。医院的窗户框出一方灰蒙蒙的天空,几只麻雀在光秃秃的树枝上跳跃,那么自由,那么轻盈。那是一个我无法再触及的世界。
苏雯端着一盆温水走过来,准备给我擦身。她看到我失神地望着窗外,以及眼中那死灰般的神色,动作顿住了。
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默默拧干毛巾,开始像往常一样,仔细地擦拭我的手臂、胸膛。她的动作一如既往的轻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细致。
当擦拭到我那使不上力气的右腿时,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是对我说的,又像是自言自语:
“晓宇,你还记得我们刚结婚那年,一起去爬那座野长城吗?”
我眼珠微微转动,看向她。记忆的尘埃被轻轻拂动。
“那段路特别陡,好多台阶都碎了,风又大。”她继续说着,手上动作不停,“我爬到一半就害怕了,想放弃,坐在那里不肯动。你当时……是怎么说的?”
模糊的记忆逐渐清晰。那时,年轻的我们,充满朝气。我看着吓得脸色发白的她,没有嘲笑,而是伸出手,用一种带着玩笑又认真的语气说:“怕什么?路还长着呢,我拉着你。一步,一步,总能走上去的。大不了,就是爬得慢点,难看点呗。”
苏雯抬起头,看着我,眼中水光潋滟,嘴角却带着一丝温柔的笑意:“后来,我们真的爬上去了,虽然比别人慢了很多,你还摔了一跤,膝盖都磕破了。但是站在山顶的时候,看到的夕阳,是我这辈子见过最美的。”
她握住我无力的手,轻轻捏了捏:“现在,路是难走了点,比那时候难走多了。但是……我们能不能,也试着一步一步来?慢点没关系,难看点也没关系。我……我还想和你一起,再看看上面的风景。”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道惊雷,在我死寂的心湖中炸响。
那段记忆,那个曾经不畏艰难、会鼓励她“一步一步来”的林晓宇,早已被我遗忘在失败人生的垃圾堆里。此刻,却被她如此珍重地捧了出来,擦拭干净,放在我面前。
羞愧感再次涌上,但这一次,里面掺杂了更多复杂的东西。是震动,是怀念,还有一丝……不甘。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在为她而挣扎,是为了减轻她的负担。可直到此刻,我才恍然意识到,她从未放弃过我,从未放弃过那个或许连我自己都放弃了的、曾经的林晓宇。她不是在忍受一个累赘,她是在试图唤醒一个同伴,一个能再次和她一起看风景的同伴。
我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有疲惫,有担忧,但更深处,是一种坚韧不拔的、如同野草般的希望。
我还能说什么?我还能想什么?
放弃的诱惑依然存在,身体的痛苦和精神的疲惫依旧如影随形。但此刻,有一股更温暖、更坚实的力量,从她握着我的掌心,缓缓注入我冰凉的躯体。
我极其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是。
为了那个曾经能拉着她爬上长城的自己,为了那个她还相信着、等待着的“上面的风景”。
囚笼依旧无声,锈蚀的意志在痛苦中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但在这绝望的深渊里,似乎真的有一线微光,穿透了厚重的阴霾,落在了我这具残破的躯壳上。
那光,来自过去,更来自身边这个始终未曾松开手的人。
战斗远未结束,甚至可以说刚刚开始。前路注定布满荆棘,每一步都可能鲜血淋漓。但这一次,我这个习惯了逃跑的士兵,似乎终于找到了一个必须坚守的阵地,和一个不能再次背弃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