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寿二年盛夏,长安城彷佛被置于洪炉之中。烈日如一团炽火悬于中天,无情炙烤着大地万物,连空气都在高温下扭曲变形,望去如潺潺流水。层层热浪扑面袭来,带着烧焦的尘土气息,令人胸闷气短。
街头行人稀落,偶有商贩挥动破旧蒲扇,汗水如雨浸透粗布衣衫。衣角滴落的汗珠在滚烫青石板上溅开,发出「滋滋」轻响。路边乞儿蜷缩檐下,□□:「热……热死人了!」
蝉鸣声嘶力竭,隐藏在蔫头耷脑的槐柳荫中,刺人耳膜。渭河水位明显低落,往日奔流的河床大片裸露,龟裂的纹路如同干涸的期望。
岸边水草枯黄,河面蒸起的袅袅白雾将远方城墙轮廓晕染得模糊不清。一老渔夫望着网中寥寥几尾小鱼,长叹一声:「今年旱得邪门喽……鱼儿都躲到深水龙王爷那里去啦!」
整座城市弥漫着汗水、尘土、马粪与干草混合的浓重气味。然而,生机总在绝境中迸发。市井间,小贩们沙哑的吆喝透着顽强:「新摘的西瓜唻!甘泉冰镇,一文钱一斤!」孩童在墙角阴凉处追逐,笑声短暂而清脆。几位贵妇在婢女簇拥下,撑着华丽绸伞款款而行,裙摆扫过石板,留下一缕廉价香粉的余韵。
然而,在这浮华与挣扎并存的表象之下,未央宫朝堂上的暗流,较之以往更显汹涌险恶。
灼热阳光透过雕花格子窗斜洒进殿,将官员们阴沉、焦虑的脸庞照得分明。汗珠顺着额际滑落,悄无声息地滴在锦绣袍袖上。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粘稠的紧张,每一次眼神交汇都似刀锋相擦,迸发出令人心寒的火花。殿内四角的凉风扇徐徐转动,却始终无法吹散那令人窒息的压抑。官员们宽大袍袖下,拳头紧握,指节泛白。权谋的气息如剧毒雾霭,让每一次呼吸都充满算计。
整个殿堂,缭绕着如弓弦紧绷至极致的张力。
王莽静静坐在未央宫的偏殿中,窗外春雨绵绵,雨水打湿了宫墙上斑驳的岁月痕迹。殿内香炉中飘出袅袅轻烟,他脱下朝服,只穿着一件半旧的青色长衫,手边放着一本《周礼》,书页的边角已被翻得发白,看得出他经常翻阅。
太傅王舜轻声劝道:「安汉公,您已连续批阅奏章五个时辰,该歇息了。」
王莽抬头,眼中血丝密布,却是苦笑:「太傅,你可知今日又有一封奏报,说扶风郡有老妪因新政丈量,田产被夺,悬梁自尽。」他指向案上堆积如山的竹简,「这些竹简,每一卷都沾着百姓的血泪。我推行新政,本为解民倒悬,却屡屡被贪官污吏扭曲,成了盘剥百姓的利器。」
王舜默然,殿内只余滴答雨声。
未央宫偏殿,烛火摇曳,映照着王莽半张脸庞明暗交错。他身着半旧儒衫,袖口已磨出毛边,却仍难掩其间暗藏的权力纹路。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报中,一份「扶风郡强征民田致老妪自尽」的急报格外刺眼,墨迹犹新。
「陛下驾崩,太后垂帘,诸侯蠢动,匈奴叩边……」王莽低语,指尖划过奏报上的血字,「天下已乱,若不变革,汉室将倾。」
李睿拱手进言:「安汉公,扶风郡试办,本为惠民。然地方官吏曲解上意,巧立名目,强征田产,百姓怨声载道。」
王莽眼神微冷,指节重重叩击案几:「吾岂不知?每一份奏报,我都亲自批阅。那些贪官污吏,以为攀附权贵便能肆意妄为,视新政为敛财之机。」他起身踱步,脚步声在空旷殿内回荡,「然天下事,如逆水行舟。若因几个贪官而停新政,则豪强复起,兼并更烈,百姓将无活路。」
他忽然转身,目光如炬:「李先生,你来自海外,见多识广。试问:若有一病入膏肓之人,需猛药施救,却又怕药性太烈伤及脏腑,该如何?」
李睿沉吟道:「当精准用药,辅以缓剂,徐徐图之。」
「精准?缓剂?」王莽苦笑,眼角皱纹在烛光下如刀刻,「我四十岁入仕,见惯朝堂倾轧,地方豪强盘根错节。若不雷霆手段,何以震慑宵小?若不疾风骤雨,何以洗涤污浊?」
殿外忽传来急促脚步声,一内侍慌张禀报:「安汉公,扶风郡急报!百姓因田产被夺,聚众千人,围攻县衙,喊声『宁死不做王田奴』!」
王莽身形一震,眼中闪过一丝痛楚,随即化为决绝:「传令:扶风郡县令革职查办,参与豪夺的世家大族抄家没产!告诉百姓——新政本为惠民,非为害民!」
他转向李睿,声音沙哑:「李先生,新政如刀,可斩恶疾,亦能伤己。吾非圣人,亦会犯错。然宁愿背负千古骂名,也不愿坐视天下崩坏。这便是我的选择。」
烛火跳动,映出他苍白而坚毅的脸庞。窗外,一声惊雷划破夜空,暴雨倾盆而下。这一刻,不再是权臣的豪言,而是一个在历史洪流中苦苦挣扎的凡人,对自己命运的清醒认知与无奈抉择。
王莽转身,眼中闪过决然之色:「明日,我要亲赴扶风,看看新政在民间究竟如何。若真如奏报所言,我要亲手斩下几个贪官的头颅,以谢天下!」
殿外,雨声渐大。一道闪电划过天际,照亮了王莽苍白而坚毅的脸庞。
次日朝会,王莽一改往日温和,对着满朝文武道:「扶风郡新政,本为惠民,而今民怨沸腾,皆因推行者不得其法。从今日起,凡贪墨勒索、鱼肉百姓者,无论品级高低,一律处死!」
他语气铿锵,眼中寒光毕露,满朝文武无不战栗。
「李卿,」王莽看向李睿,目光复杂,「你的格物之学,本可安邦定国。但若只知技术,不察民情,终究是舍本逐末。」
李睿默然行礼,心中却是震撼:王莽心中,究竟藏着怎样的挣扎?
新政雷厉风行,将豪强世家隐匿或兼并的田产逐一清查、收归官府,以坚固石桩明确标记田界。而后,这些土地被相对公平地分配给无地或少地的贫苦农户,确保每户至少分得五亩良田,同时配备耕牛与改良农具,并宣布税赋减半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