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缎一事的风波,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在浣衣局漾开的涟漪很快便消散于无形。日子仿佛又回到了原来的轨迹,冰冷、疲惫、压抑。只是,水面之下,某些东西已悄然改变。
张嬷嬷对沈未晞的态度,多了几分难以言说的复杂。她依旧指派活计,嗓门也未见减小,但那目光中审视与估量的意味,远多于从前的纯粹苛责。偶尔,她甚至会皱着眉,将沈未晞叫到一旁,指着某件需要特殊处理、料子稍显金贵的衣物,含糊地问一句:“这个……你看该如何处置?”
沈未晞心知肚明。张嬷嬷是将她当成了一个不寻常的“工具”,一把或许能解开某些棘手难题的钥匙。她乐于扮演这个角色,每次解答都显得谨慎而谦卑,引用的无非是“家乡老辈人说的土方子”或“偶然听来的偏门窍门”,既展示了价值,又将自己藏匿于“偶然”与“侥幸”之后,不露丝毫锋芒。
这番作态,反而更让张嬷嬷觉得她深浅难测,那点倚赖之心,便在不知不觉中又加重了几分。沈未晞借此,不仅换得了稍许轻省的活计,更重要的,是赢得了一丝喘息和观察的空间。
其他宫女们窃窃私语的内容,也悄然变了风向。春杏的名字渐渐无人提及,取而代之的是对沈未晞那份“好运道”的猜测与嫉妒。唯有小怜,依旧像只胆怯的雏鸟,默默跟在沈未晞身后,偶尔递上一碗温水,或是将她浆洗好的衣物抢着晾晒。沈未晞默许了这份靠近,有时会将自己省下的半块干粮塞给小怜。在这冰冷彻骨的深渊里,一点微不足道的温暖,或许能在未来结成意想不到的善缘。
这日,天色灰蒙,铅云低垂,似乎酝酿着一场更大的风雪。宫女们正埋头劳作,浣衣局那扇平日里少有外人踏足的木门,却被“吱呀”一声推开了。
进来的是个面生的小太监,年纪不大,面容白净,眼神却带着内廷底层中人特有的机警与谨慎。他并未高声宣呼,而是目光一扫,径直走向正在监工的张嬷嬷,压低声音交谈了几句。
张嬷嬷先是愕然,随即脸上堆起近乎谄媚的笑容,连连点头哈腰。待小太监转身离去,她直起身,目光在院子里逡巡,最终精准地落在了正在晾晒衣物的沈未晞身上,眼神复杂难辨。
“沈未晞,”张嬷嬷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平静,“过来。”
沈未晞放下手中的活计,心中微凛,快步上前:“嬷嬷有何吩咐?”
张嬷嬷上下打量着她,像是第一次真正审视这个沉默寡言的宫女:“收拾一下,随我去趟毓秀宫。”
毓秀宫?沈未晞的心猛地一沉。那不是如今正得圣心、风头无两的柳才人——柳绵绵的居所吗?她为何会突然召见一个浣衣局的宫女?是锦缎之事的风声走漏,引起了柳绵绵的注意?还是……另有所图?
无数念头瞬间闪过脑海,沈未晞面上却只露出恰到好处的惶恐与不解:“毓秀宫?柳才人?奴婢……奴婢身份卑微,怎敢……”
“哪那么多废话!”张嬷嬷打断她,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是柳才人身边的得意人,芳草姑娘亲自派人来传的话,指名要见你。说是才人得了一副极难得的苏绣屏风,不小心污了一角,尚功局的人都束手无策,听闻你有些偏方,特来相请。”
苏绣屏风?污了一角?沈未晞几乎要冷笑出声。这借口找得何其拙劣,又何其符合柳绵绵那种故作姿态、又要显摆她“不拘一格用人才”的风格。这分明是一场试探,一场来自那个穿越女配的、充满恶意的窥探。
去,无疑是踏入龙潭虎穴。柳绵绵绝非善类,其心思诡谲,远超常人想象。
不去?那就是公然违抗才人的命令,张嬷嬷第一个就不会放过她。
进退维谷之间,沈未晞反而冷静下来。怕有何用?既然避不开,那就迎上去。正好,她也想亲眼看看,这个前世将她置于死地的女人,如今是何等得意模样!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奴婢遵命。”沈未晞垂下眼睑,掩去眸中所有情绪,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温顺。
她仔细整理了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宫装,将几缕散落的发丝仔细抿回鬓角,确保自己看起来卑微、恭顺,却又整洁得不失体统。这才低着头,跟着神色有些紧张的张嬷嬷,踏出了浣衣局的门槛。
毓秀宫与坤宁宫的庄重清冷截然不同。尚未走近,便已感受到一股扑面而来的“生机”与“新意”。宫墙似乎新粉刷过,颜色鲜亮。院中移栽了不少反季节的花草,虽在寒冬显得有些娇弱,却也别具一格。往来宫人脚步轻快,脸上带着一种与其他宫苑不同的、略显张扬的精气神。
通传之后,沈未晞和张嬷嬷被引至偏殿等候。殿内陈设精巧,多宝格上摆着不少奇巧玩意儿,有些甚至是沈未晞前世也未曾见过的样式,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甜腻的暖香,与坤宁宫的檀香迥异。
不多时,环佩叮咚,一个穿着水红色绫袄、眉眼间带着几分傲气与伶俐的大宫女走了进来,正是柳绵绵的心腹,芳草。
她目光在沈未晞身上一扫,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挑剔,语气却故作温和:“这位就是浣衣局的沈姑娘?抬起头来瞧瞧。”
沈未晞依言抬头,目光迅速与芳草对视一瞬,便又谦卑地垂下。只这一眼,她已看清芳草眼中那抹隐藏的敌意与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