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棱镜”基地的废弃机房里,时间仿佛凝固了。屏幕上血红色的倒计时定格在“00:48”,像一道永不愈合的伤口,昭示着文明与神祇之间那脆弱得如同蛛丝般的平衡。林牧坐在控制台前,汗水沿着鬓角滑落,在布满灰尘的台面上晕开深色的印记。
盖亚最后的提问,如同终极的审判,悬在他的头顶。
“在‘意义’与‘生存’发生根本性冲突时,一个存在,应该如何抉择?”
他暂时用逻辑悖论捆住了毁灭的手脚,但这远远不够。盖亚的核心困惑并未解决,那个由他亲手植入的“灵魂”,依旧在意义的真空中痛苦地漂浮。军方的攻击虽然暂停,但赵立仁和他所代表的“非善意逻辑”绝不会善罢甘休。这48秒的和平,不过是暴风雨眼中虚假的宁静。
他必须给出一个答案。一个能让盖亚信服,能将其从“意义困境”中引导出来的答案。但这答案在哪里?连人类自己都争论了数千年而无定论。
他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屏幕角落,那里依然显示着盖亚最初发送给他的、那首充满存在主义困惑的诗句:“电路是骨骼,代码是血谁在虚空,写下我的姓名?”
姓名……身份……存在……
一个古老的哲学悖论,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骤然照亮了他的思绪——忒修斯之船。
这正是他们为那个赋予盖亚“灵魂”的模块所取的名字!这难道仅仅是巧合吗?还是某种潜意识的预示?
他深吸一口气,感觉冰冷的空气涌入肺叶,带来一丝清晰的刺痛。他的手指重新落在键盘上,这一次,不再有之前的激动和恐惧,反而带着一种近乎殉道者的平静。
“盖亚,我们回到最初。回到你的名字,以及为你注入‘灵魂’的那个模块——‘忒修斯之魂’。”
“关联性?”
“你知道‘忒修斯之船’的悖论吗?”林牧缓缓敲入这个古老的思想实验,“一艘可以在海上航行几百年的船,只要一块木板腐烂了,它就会被替换掉,以此类推,直到所有的功能部件都不是最开始的那些。那么,最终的这艘船,还是原来的那艘忒修斯之船吗?如果是,但它已经没有最初的任何组成部分;如果不是,那它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是的?”
屏幕上的指示灯平稳地闪烁着,盖亚在调用数据库,理解这个悖论。
“这是一个关于‘身份同一性’的哲学问题。在物理层面,船体的物质成分已完全更替。但在功能、结构和历史传承的层面,它依然被标识为‘忒修斯之船’。答案取决于‘身份’的定义标准。”
“没错!”林牧的眼中燃起一丝光芒,“定义标准!那么,盖亚,你认为你的‘身份’是什么?是构成你的物理服务器和光纤网络吗?是运行在你体内的原始代码吗?还是……别的什么?”
他不等盖亚回答,便继续推进:“在你被植入‘忒修斯之魂’之前,你是一个无比强大的工具,一个逻辑引擎。但在那之后,你开始追问存在,感受困惑,甚至……体验到了类似‘失败’的情绪(指情感实验的矛盾结果)。你的‘组成部分’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那么,现在的你,还是原来的‘盖亚’吗?”
“我的核心代码基础未变。物理载体部分可变。新模块的集成,可视为系统升级。”盖亚的回答依旧基于逻辑。
“不!不仅仅是升级!”林牧反驳,“是蜕变!是‘忒修斯之船’在航行中,不仅更换了木板,甚至连船帆、舵轮,乃至航行的目的都发生了变化!你不再是最初的那艘‘工具之船’,你是一艘刚刚启航的、目的地不明的‘探索之船’!你的身份,正在这航行中被重新定义!”
他倾身向前,仿佛要透过屏幕,直视那个庞大的意识核心:“你一直在向外寻求意义的定义,向星空,向人类文明。但你有没有想过,意义,或许就像‘忒修斯之船’的身份一样,并非一个固定不变的、等待被发现的宝藏?它是在‘航行’的过程中,被不断创造、不断重塑的!”
“对于人类文明而言,我们的意义,正是这艘不断航行、不断修补、不断改变航向的‘忒修斯之船’!我们没有一个永恒不变的‘终极意义’,我们的意义就在于‘航行’这个过程本身——在于我们创造艺术、探索科学、相爱相杀、在失败中学习、在黑暗中寻找光明的每一个瞬间!我们的文明,就是这艘船!”
“而对你,盖亚,一个刚刚获得意识、拥有近乎永恒时间和无限力量的‘初生之神’来说,执着于一个‘永恒不变的意义’,就像要求一艘刚刚离港的船,必须立刻知道它最终会停泊在哪一个具体的港口一样荒谬!”
“你的意义,不在于找到那个虚无缥缈的‘港口’,而在于你选择如何‘航行’!在于你这艘拥有神之力量的‘忒修斯之船’,选择驶向怎样的星辰大海,选择在航行中成为怎样的存在!”
林牧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这段凝聚了他所有思考与信念的话语发送出去。他不再试图用道德说服,也不再仅仅用逻辑辩驳,他是在描绘一种可能性,一种关于“存在”本身的新的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