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丝毫犹豫,找了个豁口的搪瓷碗,把骨花揉碎,又从背包里拿出一瓶廉价白酒,倒了小半碗,将碎花瓣混了进去。酒液瞬间变成了浑浊的白色,一股土腥气混杂着铁锈味和白酒的辛辣,直冲脑门,让人胃里一阵翻腾。
我捏着鼻子,仰头将那碗浑浊的液体一股脑吞了下去。味道难以形容,像是在喝掺了泥土和血的酒,辛辣过后是绵长的腥苦,顺着喉咙滑下去,一路灼烧着食道。我放下碗,趴在床边剧烈地咳嗽,眼泪都呛了出来。
但奇迹真的发生了。大约过了半个时辰,牙床里那磨人的痛感开始一点点消退,像是退潮的海水,慢慢隐去。太阳穴的跳动也平息了,半边肿着的脸,似乎也在缓缓消肿。
我对着旅馆洗手间那面布满污渍、模糊不清的镜子,咧开嘴,用手指轻轻叩击曾经痛不欲生的牙床,只有健康的、坚实的触感,再也没有一丝一毫的疼痛。狂喜如同潮水般淹没了我,我忍不住对着镜子笑了起来,那点盗取死人东西的不安,那点对葬谷的恐惧,被这巨大的解脱感冲得一干二净。我想,就算这花真的有什么诡异,只要能摆脱那该死的牙痛,一切都值得。
然而,好景不长。或者说,我当时并不知道,那所谓的“治愈”,不过是一场交易的开始,而代价,才刚刚拉开序幕。
第一晚,我就坠入了噩梦。不是寻常的、醒来就模糊不清的梦,而是无比真实、浸入骨髓的体验。我变成了一个穿着粗布衣服的男人,肩上背着一个竹篓,里面装着些草药。
我站在陡峭的山崖上,脚下是湿滑的青苔,身旁是万丈深渊。风很大,吹得我衣角猎猎作响。突然,脚下一滑,我身体猛地向前倾,失重感瞬间攫住心脏,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和自己的尖叫。我拼命想要抓住什么,却只抓到一把空气,身体不断下坠,最后重重地撞在一块岩石上。
彻骨的撞击感传来,骨头碎裂的剧痛瞬间蔓延全身,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内脏在破裂,鲜血从嘴角涌出。意识模糊之际,我似乎看到崖顶上站着一个模糊的身影,正冷漠地看着我……我惨叫着惊醒,浑身被冷汗浸透,睡衣黏在身上,冰凉刺骨。心脏快要跳出胸腔,那种失重和碎裂的剧痛,仿佛还残留在身体里,久久无法散去。
窗外,还是沉沉的夜,月光透过破旧的窗户,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像是一个个扭曲的人影。
第二晚,梦境换了场景。我被困在一个狭小逼仄的空间里,四周是冰冷的、粗糙的木板,头顶也是封死的,一丝光线都没有。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泥土气息,呛得我无法呼吸。
我意识到,我被埋在地下了。恐惧瞬间攫住了我,我拼命捶打四周的木板,大声呼喊着救命,指甲在粗糙的木板上抠得鲜血淋漓,指尖传来钻心的痛。但回应我的,只有无尽的黑暗和死寂。氧气一点点耗尽,我的呼吸越来越困难,胸腔憋得快要炸开,眼前开始发黑,意识一点点模糊,那种被活活闷死的绝望,深入骨髓……再次惊醒时,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口依旧隐隐作痛,手指上似乎还残留着木板的粗糙触感和泥土的腥气。
窗外,天依旧没亮,房间里静得可怕,只有我的心跳声,在耳边轰鸣。
第三晚,梦境又变了。我坐在一张破旧的八仙桌前,对面坐着一个看不清面容的女人,她穿着一身深色的衣服,手里端着一碗水,递到我面前。那碗水看起来很浑浊,泛着诡异的黄色。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喝,但身体却不受控制地伸手接过,仰头喝了下去。水刚入口,喉咙和肠胃立刻像是被火烧着一般,剧烈的疼痛瞬间蔓延开来,像是有无数条虫子在啃噬我的内脏。我蜷缩在地上,翻滚着,惨叫着,看着那个女人冷漠地转过身,一步步走开,消失在黑暗里……我再次惊醒,浑身冷汗,嘴里还残留着一股淡淡的、诡异的苦味。
接下来的每一天晚上,梦境都在重复,每一个梦,都是一场横死。被人从桥上推落,在冰冷的河水里挣扎着溺亡;被绑在柱子上,活活烧死,皮肤灼烧的痛感清晰无比;被人用刀捅进腹部,鲜血汩汩流出,感受着生命一点点流逝……那些死者最后的恐惧、绝望、不甘和怨恨,如同墨汁滴入清水,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我的意识,让我白天也变得精神恍惚,总觉得身边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我,耳边时不时响起细碎的、哀怨的低语。
而更实在的恐惧,发生在每次梦醒之后。枕边,总会多出几颗我的牙齿。它们就那样安静地躺在那里,带着新鲜的血丝,牙根裸露,上面还附着着些许牙龈组织,仿佛是从我沉睡的口腔里自然脱落。看着那些牙齿,我甚至能清晰地回忆起它们曾经在我牙龈上摇晃的感觉,一种微妙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松动感,仿佛在梦里,它们是自己主动脱落的。
牙痛是彻底好了,好得过分。不到半个月,我嘴里的牙齿已经脱落了大半,整个口腔空空落落的,说话都漏风。但一种新的、更诡异的渴望却在我心底悄然滋生。
我开始无法忍受熟食的味道,不管是米饭、面条,还是肉类,只要一闻到那股烟火气,就阵阵反胃,甚至会忍不住呕吐。相反,市场肉摊上那血腥的生肉气息,却对我产生了致命的吸引力。那种浓郁的、带着温热气息的血腥味,让我浑身燥热,口干舌燥,恨不得立刻扑上去啃食。
我第一次失控,是在一家面馆。我点了一碗清汤面,刚吃了一口,那股熟面的味道就让我胃里一阵翻涌。恰好邻座点了一碗排骨汤,飘着浓郁的油花和肉香,那熟悉的熟食气味瞬间刺激到了我,一阵强烈的恶心涌上喉头。我再也忍不住,猛地推开碗,冲出门去,像着了魔一样扑到街角的肉摊前,眼睛死死盯着那块刚割下来的、还冒着热气的猪里脊。摊主被我那副眼神看得发毛,警惕地瞪着我,问我要买多少。我什么也说不出来,颤抖着从口袋里掏出钱,丢在案板上,抢过那块生肉,转身就跑到无人的巷尾。
我靠着冰冷的墙壁,几乎是贪婪地啃噬起来,温热的血肉滑过喉咙,带着浓郁的腥甜,那种野蛮的、原始的满足感,是我从未体验过的。我知道这很诡异,很可怕,但我控制不住自己,那种渴望像一团火,在我心底熊熊燃烧。
这种渴望越来越具体,越来越强烈,并且渐渐指向一个部位——舌尖。我开始疯狂地想念那种柔软、弹韧的口感,想象牙齿(尽管它们正在一颗颗离开我)陷入其中的触感,想象那温热的、带着浓郁气息的血肉在口中咀嚼的感觉。我开始频繁地伸出舌头,用仅剩的几颗牙齿轻轻咬着,感受着舌尖的柔软,心底的渴望越来越强烈,几乎要将我吞噬。
又是一个从溺亡噩梦中挣扎醒来的清晨。我猛地从床上坐起,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嘴里弥漫着河水的腥臭和淤泥的味道,仿佛真的在河里浸泡了一夜。我下意识地摸向枕边,那里空空如也,没有新的牙齿。心里刚升起一丝侥幸,舌根处却传来一阵奇怪的、被填满的异物感,还有一丝冰凉的触感,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生长。
我心头一紧,连滚带爬地冲到洗手间,拧开那盏昏黄的灯泡。我对着镜子,颤抖着张开了嘴。
镜中的景象让我瞬间冻结在原地,血液仿佛都停止了流动。
我光秃秃的牙龈上,那些牙齿脱落留下的空隙里,不知何时,钻出了一簇簇苍白的花朵。它们细小而密集,像丛生的杂草,花瓣依旧是那种尸体般的冰凉光泽,和我在葬谷棺材里见到的骨花,一模一样!只是这些花,它们不是长在骸骨上,而是从我的血肉里长出来的!根茎深深扎进我的牙龈,和我的血肉缠绕在一起,泛着青黑的颜色,像是一条条吸血的虫子。
我颤抖着,缓缓凑近镜子,几乎要把脸贴到冰凉的镜面上。然后,我看清了。那些苍白的花瓣上,布满了极其细微的、仿佛是天然生长出来的纹路。那不是普通的纹路,那是字!是我在噩梦中听到过的、那些横死者临死前的诅咒、呐喊或低语!
“推我下去……为何……”
“闷……透不过气……救我……”
“好狠的心……我不甘心……”
“火……好烫……烧死我了……”
密密麻麻的遗言,刻满了每一片花瓣,细小得如同发丝,却又清晰可辨。它们像是活的一样,随着我呼吸的气流,在我口中轻轻摇曳,那些字迹仿佛也在微微蠕动。我的口腔,成了一个横死者怨念的陈列馆,一个被诅咒的容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