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贾宝玉自那日诗社归来,心中便似堵了一团棉絮,黛玉那从容淡然的神色,与那句“囿于方寸之间,格局小了”的话语,反复在他心头萦绕,挥之不去。
他回到自己的房舍——与黛玉暂居的碧纱橱仅一墙之隔。这房舍虽不轩敞,却布置得精致。外间临窗设着一张花梨木书案,文房四宝俱全,只是那砚台中墨迹浅薄,显是主人并不常在此用功。案头磊着几部《四书》《文选》,看着倒也齐整。墙上挂着一幅仿米芾的《云山图》,烟云缭绕。里间是他卧榻,悬着半旧的茜红纱帐。宝玉此刻也无心赏玩这些,只歪在榻上,手里拿着的那卷《庄子》,也是夹在一本《论语》里的,却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袭人坐在旁边做针线,见他这般,知他又为林姑娘烦恼,也不敢深劝。隐约间,似能听见隔壁碧纱橱内紫鹃与雪雁低语的声音,更添了他心中烦闷。
他想起梦中的虚无与恐惧,又想起现实中林妹妹那越来越难以触及的清冷,只觉得这锦绣丛中,竟无一处可以安放他这满腔的痴念与惶惑。他恨不能立时穿过那道隔墙,将心中所有的不安与情愫都掏出来给黛玉看,却又怕见她那双仿佛已看透一切、平静无波的眼睛。
正胡思乱想间,忽听得外头小丫头子回道:“老爷叫二爷过去问话呢!”
这一声如同晴天霹雳,惊得宝玉手一抖,那书卷险些掉落在地。袭人眼疾手快,忙接过那本夹着《庄子》的《论语》,稳妥地收在书架深处,这才与其他丫鬟一同露出紧张神色。袭人上前替他整理衣冠,口中急急嘱咐道:“我的二爷,快些去吧,仔细老爷等急了。回话时务必小心。。。。。。”
宝玉心中七上八下,哪里听得进这些。他素来最畏父亲贾政,每次去见,都如同赴刑场一般。当下只得硬着头皮,随着传话的小厮,一步一挪地往荣禧堂东边三间耳房而来。
一路上,但见府中甬路相衔,山石点缀,几个粗使的婆子正在洒扫庭院,见了他,都垂手侍立。宝玉却无心他顾,只觉得这条熟悉的路,今日走得格外漫长艰难。
到了贾政书房外,早有伺候的小厮打起帘子。宝玉躬身进去,只见贾政正坐在一张紫檀雕螭大案后,案上垒着书籍茶具,靠东壁面西设着青缎靠背引枕。陈设典雅庄重,却透着一股压抑的气息。
贾政穿着一件家常的石青缂丝貂裘,面带威仪,见他进来,也不叫起,只沉声问道:“近日又读些什么书?”
宝玉心头一紧,忙垂首敛目,小心翼翼地回道:“回老爷的话,正在温习《四书》。”
贾政“嗯”了一声,目光在他身上扫过,又道:“我听闻你近日又与你那些姐妹们起什么‘诗社’,整日吟风弄月,不务正业!可知圣人云‘行有余力,则以学文’?你如今正经功课尚未精通,便一味在这些歪道上用心,将来如何立身扬名?光耀门楣?”
宝玉吓得不敢抬头,只低声道:“儿子不敢,只是偶尔为之。。。。。。”
“偶尔为之?”贾政冷哼一声,“我瞧你是乐在其中!你且将《学》《庸》二论,背诵一段与我听听。”
宝玉脑中一片空白,他素日最厌这些经济文章,此刻在父亲威压之下,竟是一句也想不起来,额上冷汗涔涔而下,支吾了半日,也未能成句。
贾政见他这般形状,心中怒火渐炽,将手中的书重重一拍,厉声喝道:“孽障!果然又是在外头胡羼,将圣人之言都丢到脑后去了!整日只知在内帏厮混,能有什么出息!”一番训斥,如同疾风骤雨,将宝玉骂得抬不起头来。
好容易熬到贾政训诫完毕,挥挥手让他退下,宝玉如同得了赦令一般,忙不迭地退了出来。走到门外,被冷风一吹,才发觉中衣已被冷汗浸湿。他望着庭院上方四角的天空,只觉得这雕梁画栋的荣国府,竟比那梦中的白茫茫大地,更让他感到窒息。经过碧纱橱时,他不由得放慢脚步,隐约听见里面传来黛玉轻微的咳嗽声,心中顿时揪紧,却终究没有勇气进去探望。他拖着沉重的步子,慢慢地走回那间精致却如同牢笼般的房舍,只觉得满目繁华,无一不是束缚。
宝玉正自烦闷不堪,忽听得外间一阵脚步声,却是他的小厮茗烟探头探脑地进来。这茗烟年方十四五,生得机灵乖觉,最是懂得宝玉心思。他见宝玉歪在榻上,神色郁郁,便凑上前笑嘻嘻地道:“二爷,今日外头天气正好,西街新开了个书肆,听说有不少新到的杂书游记,还有海外传来的奇巧玩意儿。二爷整日在屋里闷着,不如出去散散?”
宝玉闻言,心中一动。他素日最厌那些仕途经济的学问,却极爱这些杂书闲物。想起方才父亲那番训斥,什么“立身扬名”、“光耀门楣”,只觉得胸口发堵,若能出去走走,看看这些新奇物事,倒也是个排遣。
袭人在一旁听了,忙道:“不可!老爷方才训诫,这会子就往外跑,若是被老爷知道,还了得?”
茗烟却笑道:“姐姐太过小心了。咱们不从正门走,角门上当值的张妈与我相熟,悄悄出去一两个时辰便回,神不知鬼不觉。”
宝玉听了,越发心动。他站起身来,在房中踱了几步,想起外头的新鲜空气,想起那些不曾见过的杂书玩意儿,心中那份被束缚的烦躁似乎找到了一个出口。他几乎就要点头答应,连声道:“好,好,咱们这就。。。。。。”
话未说完,忽又顿住。他想起方才在父亲书房中那番战战兢兢,想起母亲平日里谆谆教导“不可荒废学业”?一时间,出去散心的渴望与对规矩礼法的畏惧在心中交战,竟让他立在当地,进退维谷。
茗烟见他犹豫,又添一把火:“二爷,听说那书肆里还有新到的《山海经图注》,绘着海外仙山、奇珍异兽,栩栩如生呢!”
宝玉听得“山海经”三个字,眼中光芒更盛。他最爱这些神怪志异,若能得见新注,岂不快哉?他搓着手,在房内又转了两圈,脸上尽是挣扎之色。
袭人见他意动,急得跺脚:“我的二爷,万万不可!今日老爷正在气头上,若有个闪失,岂不罪上加罪?再说,林姑娘方才还让紫鹃传话,说若二爷得空,可将前日说的那本《唐人万首绝句》找出来,她要对照着看呢。”
“林妹妹要书?”宝玉闻言,立刻停了脚步。黛玉的要求,在他心中向来比什么都重要。他看看茗烟,又想想黛玉,那出去游玩的念头顿时消了大半,却又舍不得那《山海经图注》,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只站在当地发呆。
茗烟见他这般,知他心意已变,却也不急,只笑道:“二爷既不得空,小的明日先去探探路,若真有好的,悄悄给二爷带回来便是。”
宝玉这才松了口气,点头道:“如此甚好,你今日先去看。。。。。。”话未说完,又想起什么,嘱咐道:“切记要谨慎,莫要让人知道。”
茗烟应了声,自去安排。袭人见宝玉终于打消了出府的念头,也松了口气,忙去书架上寻那本《唐人万首绝句》。
宝玉却仍立在窗前,望着院中一方蓝天出神。父亲那些“孽障”“无能”的斥责犹在耳边,与梦中家族倾覆、众人离散的混乱场景交织在一起,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屏退袭人、麝月,独自瘫在榻上。目光掠过书架上层层的《四书》《五经》,只觉得那一册册典籍,皆化作冰冷的砖石,正将他活活砌死在这锦绣牢笼之中。
“假的……都是假的!”他猛地坐起,将枕边一部《孟子》狠狠掼在地上。书页散开,露出里面精心包裹的《西厢记》封皮。
他呆呆地看着那刺目的“西厢”二字,忽然想起,这部书,他曾那般渴望能与林妹妹共赏。可如今,她怕是早已不屑于此了吧?她看得懂的,是账目银钱,是那些他避之不及的、坚实而冰冷的东西。
一股巨大的悲凉与无力感席卷了他。他违逆不了父亲,如今,连唯一懂他的林妹妹,也要走向他无法理解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