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蕙宜乡君”的封号既下,礼部循例拨发下俸禄。黛玉虽仍居碧纱橱,身份已悄然不同。贾母欢喜之余,特命鸳鸯传话:“玉儿既受了朝廷封诰,一切用度仪注,皆需依品级而行,不可怠慢。她身子弱,需静养,往后晨昏定省若精神不济便免了,一切以她舒心为宜。”这话不仅给了黛玉名正言顺掌握自身财权的由头,更赋予了她行动自由。
黛玉心领神会,回到房中,便吩咐紫鹃:“将俸禄单独收好,立一私账,不必入官中。外祖母既给了我这份体面,我们更要谨言慎行,莫要落了人口实。”她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自主。紫鹃应下,心中感佩老太太用心良苦,更觉姑娘如今气度沉静。
王夫人闻知,心下虽不以为然,却也无法阻拦,只对周瑞家的道:“既如此,往后黛玉处一些细碎用度,便让她们自己料理罢。”看似放权,实则是将黛玉的部分日常开销剥离出去,也方便她日后查账。
黛玉浑不在意。这点俸禄虽不多,却是一个象征。
这日午后,宝玉兴冲冲来到黛玉房中,手里捧着一个锦盒。一进门便笑道:“妹妹如今是乡君了!我寻了这块上好的青玉璧给妹妹贺喜,寓意……寓意清白坚贞,最是配你!”那玉璧通体莹润,雕着云水螭纹,在午后天光下泛着温润光泽。
黛玉见他额上还带着细汗,显是一得空便急着过来,却道:“不过是个虚名,劳二哥哥费心。”
宝玉见她神色疏淡,心中那点欢喜顿时凉了半截,满腹的话哽在喉头。他怔怔地坐了半晌,忽然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半旧的锦囊,那锦囊边角已有些磨损,显是时常摩挲所致。他将其塞到黛玉手中,声音低哑带着微颤:“这个……妹妹收着。”
黛玉不解,打开一看,里面竟是几块颜色不一的旧手帕。其中一块松花色的,还带着点点早已干涸的、淡淡的墨迹,似是她多年前玩笑时提笔写下的半句残诗“嫁与东风春不管”,笔触稚嫩,却勾起了无数被岁月尘封的琐碎光阴。
“这……”黛玉愕然抬头,撞上宝玉异常认真的目光。
宝玉脸上微红,眼神却灼灼地望着她,语无伦次却字字恳切:“都是……都是旧物了,妹妹别嫌弃。我只是想着……妹妹如今什么好的没有?这些东西……虽旧,却干净。妹妹用着,或许……比那些新的,更自在些。”
他顿了顿,声音更轻,却如重锤般敲在黛玉心上:“我晓得妹妹如今不同了,要走更宽阔的路。我不敢拦,也拦不住。只求妹妹……带着这点子旧念想,莫要全然将过去都抛散了。”
这一份笨拙却无比真挚的心意,比任何贵重的礼物都更让黛玉心神俱震。他不懂她全部的计划与恐惧,却敏锐地感知到了她寻求“自在”和远离过往的心境。这些浸透了共同回忆、见证过彼此最初懵懂情愫的旧物,是在用他唯一擅长的方式,苦苦维系着那根可能即将断裂的丝线。
黛玉握着那几块轻飘飘的旧帕,指尖却觉得有千钧重,微微颤抖起来。前世的眼泪、今生的决绝、还有眼前这人的痴情与无力感,在这一刻交织成一片巨大的网,将她紧紧缠绕。半晌,她才垂下眼帘,掩去眸中汹涌的情绪,低声道:“难为你……还留着这些。”
宝玉见她肯收,眼中顿时焕发出劫后余生般的光彩,仿佛得了莫大的奖赏,连声音都轻快了些:“妹妹不嫌弃就好!不嫌弃就好!”方才的惶然无措一扫而空,又絮絮地说起新开的海棠。
黛玉只静静听着,指尖无意识地捻着其中一方松花旧帕的角,那里有一个她多年前不小心烫出的、极细微的焦痕。待宝玉走后,屋内的寂静骤然沉淀下来。她将帕子取出,却没有看,只迅速拉开妆台抽屉,将其塞到了最底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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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较于黛玉的沉稳与宝玉的焦灼,宝钗的行动则更为审慎。她协理家务,依旧以“学习”和“分忧”为名,并不越矩。只是在查看账目时,她会格外留意与薛家往来密切的几处,偶尔向母亲委婉提些建议,譬如“某样货品京中时新,铺子里或可多备些”,或是“某家商号信誉颇佳,或可合作”。
这日,她见王夫人为几处田庄收成不如意而烦心,便轻声细语地分析道:“姨母,侄女瞧着,这几处庄子管事回报的说辞年年相似,收成却逐年递减。或是天时不利,或是……人谋不臧。不若悄悄派人去实地查勘一番,也好心中有数。”
王夫人听了,觉得在理,点头道:“你说的是,是该查一查。”心下对宝钗的稳妥细致更为满意。
宝钗此举,既显了关切,又不着痕迹。她深知不宜过急,潜移默化方是上策。薛家的困局非一日之寒,她的“江河湖海”之志,也需耐心经营,等待时机。
黛玉正翻阅着小红悄悄送进来的“芸记”账本。紫鹃在一旁道:“姑娘,宝姑娘管家越发稳妥了,太太愈发倚重呢。”
黛玉目光未离账本,只淡淡道:“宝姐姐行事周全,原该如此。”她放下账本,拿起旁边一朵南边新巧的堆纱花,那花瓣用极细的银丝缠就,层层叠叠,在灯下泛着柔和光彩,“这花样倒是别致。紫鹃,收好了,年下宫里或有赏赐往来,咱们也可备些不失身份的土仪回敬。”
“是,姑娘。”紫鹃会意,这是姑娘在借“蕙宜乡君”的身份,悄然铺设与宫廷往来的人情脉络。
黛玉望向窗外,但见暮色渐合,天际最后一抹霞光将庭院中的竹影拉得悠长。宝玉的痴情,宝钗的务实,皆在这府中交织。而她,既已挣脱旧梦,便需在这新的棋局中,为自己,走出一条更宽阔的路来。前路漫漫,唯愿此生,不再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