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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回 裁用度暗流愈汹涌 巧应答黛玉避锋芒（第1页）

贾政下令裁减用度的消息，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本就暗流汹涌的湖面，在贾府上下激起了千层浪。各房各处，明里暗里，皆是怨声载道。往日里大手大脚惯了的奶奶、小姐们，骤然被收紧了口袋，只觉得处处掣肘，浑身不自在。底下伺候的奴才们，更是人心浮动，月钱减了，赏赐少了，难免生出许多怠惰和怨怼。

怡红院中，袭人看着新送来的份例，比往常少了一半不止，连日常用的上等胭脂都换成了次一等的，不由愁眉不展，对麝月叹道：“这往后日子可怎么过？二爷何曾受过这般委屈？”

宝玉却浑不在意，反道：“这有什么？少些虚华浮费，倒觉清净。只要妹妹们……只要大家在一处，粗茶淡饭又何妨？”话虽如此，当他看到黛玉房中那盆他特意寻来的“绿云”菊花，因花房克扣了炭火，有些蔫蔫的，心中仍是一阵刺痛。他开始真切地体会到，所谓“排场”、“体面”，背后需要多么巨大的财力支撑，而一旦失去，竟是这般狼狈。

蘅芜苑内，宝钗对此却显得异常平静。她非但没有抱怨，反而主动将自个儿份例中一些过于奢靡的用度裁减了，只留下必须之物。莺儿有些不解，宝钗淡淡道：“树大招风。如今府中艰难，我们客居于此，更需识趣。况且，”她顿了顿，看向窗外，“真正的根基，原不在这些虚文浮礼上。”她手中翻阅的，是薛家南方掌柜新送来的货品图样和漕运路线图，那才是她安身立命的根本。借着贾府裁减用度，人心惶惶之际，她反而更便于将自己的人手安插进一些不那么起眼，却关乎日常采买的岗位上。

这日，众姐妹在贾母处承欢，难免说起近日府中事。凤姐强打精神，说些笑话逗贾母开心，却掩不住眉宇间的疲惫。贾母何等精明，早已看出端倪，拉着凤姐的手叹道：“难为你了。如今家里艰难，大家伙儿都省着些，共度时艰罢。”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扫过坐在下首的黛玉。

王夫人坐在一旁，手中捻着佛珠，忽然开口，语气平淡无波：“说起来，林丫头如今是乡君了，按例也该有些自己的进项。听闻外头如今有些南边的精巧玩物，很得各家小姐喜爱，价钱也不菲。林丫头素日也是个雅致的，可曾见过？”

这话问得突然，且意有所指。众人目光一时都落在黛玉身上。凤姐眼神微动，宝钗垂眸端起茶盏，探春则担忧地看向黛玉。

黛玉心中凛然，知这是王夫人借机敲打。她放下手中绢子，抬眼迎上王夫人的目光，神色从容，声音清越：“回姨太太的话，黛玉深居简出，外头的事并不知晓。不过是前儿紫鹃去水月庵上香，偶然见得一两样新奇绒花，说是南边样式，买回来与我解闷罢了。若论进项，”她微微垂首，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黯然，“父亲所遗，除却书籍手稿，唯有些许田庄租息，堪堪够黛玉日常用度，维持乡君体面已是不易，实不敢与京中时新之物相比。”

她这番话，既点明东西来路是“丫头外出偶然购得”，又强调自身经济状况“堪堪维持”，将自身从“经营牟利”的嫌疑中摘得干干净净，更隐隐带出一丝孤女无依的凄楚。

贾母听了，果然心疼，忙道：“玉儿不必忧心，有外祖母在，断不会短了你的用度。”又对王夫人道：“她小孩子家，身子又弱，理会那些外务做什么。”

王夫人见黛玉应答得体，又引得贾母回护，也不好再深究，只淡淡道：“老太太说的是。我也是白问一句。”心中那份疑虑，却并未消散，反而如藤蔓般，缠绕得更紧。

从贾母处出来，探春悄悄拉住黛玉，低声道：“林姐姐，今日太太的话……”

黛玉拍了拍她的手，微微一笑：“无妨。清者自清。”心中却明镜似的，王夫人此番试探未成，必有后手。她必须赶在下一波风浪袭来之前，将“芸记”与自己剥离得更加彻底，并将手中掌握的银钱，转化为更不易查探、也更可靠的资产。

夜色渐深，潇湘馆内烛火微明。黛玉铺开一张素笺，却非诗稿，而是一幅简易的舆图，她的目光，落在了远离神京的江南故土。或许，是时候将一部分根基，悄然南移了。

是夜，周瑞家的查完各处门户，回到下处，见丈夫正对着一本账册发愁。

“又为何事烦心？”她一边卸下钗环一边问。

“唉，”周瑞指着账册，“库里能当的大件东西不多了，九月各房的月例银子还没着落。庄子上送来的银子，连塞牙缝都不够。琏二爷在外头……唉，不提也罢。”

周瑞家的坐下，低声道：“我今日去给姨太太送东西，瞧见薛姑娘身边的莺儿，正在悄悄打点几箱细软，看样子，像是要往南边送……咱们府上如今这样，客居的亲戚只怕都在自寻退路了。”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俱是沉默。窗外秋风呜咽，周瑞家的长长叹了口气：“我在府里几十年，从老太爷在时起到如今，真是头一回心里这么没底。这日子，眼见着是要过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