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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离樊笼智勇走晴雯 定乾坤主仆证同心（第1页）

却说这些时日，宝玉房中颇不太平。自宝玉梦魇中喊出那些痴语，王夫人心中便存了老大一个疙瘩，虽面上不露，却将宝玉房里里外外的人都在心里过了一遍。恰在此时，便有那等素日嫉恨晴雯模样标致、性情爽利的婆子，觑着空儿，在王夫人跟前递了些话。

起初，王夫人只默然听着，未置可否。直至那婆子道：“……那晴雯姑娘，打扮得竟比主子姑娘还标致，活脱脱个病西施的模样，在人跟前能说惯道，抓尖要强。一句话不投机，就立起两只眼睛来骂人，妖妖趫趫，大不成个体统！”

“病西施”三个字，不偏不倚，正触到王夫人最忌讳的心病上。她登时想起宝玉病中为黛玉癫狂的情状，又想起黛玉那“眉尖若蹙”的风流姿态，心中对晴雯那点本就模糊的不喜，此刻骤然变得清晰、坚定起来。

这日，王夫人便借着巡查之故，亲至宝玉房里。众人皆屏息肃立，独晴雯因前夜值守，身上正不大自在，反应便迟了些，落在人后，不免钗軃鬓松，衫垂带褪，更兼眉眼间自带一段慵懒风情。

王夫人冷眼将她上下打量，见她果然冰肌玉骨，眉眼间竟与黛玉有几分神似，心头火起，遂冷笑道：“好个娇怯怯的美人儿！我且问你，平日里便是这般轻狂样儿伺候主子的？”

晴雯心中一惊，忙要跪下行礼分辨，王夫人却已不耐地摆了摆手，仿佛多看一刻都嫌腌臜，当即吩咐下去：“我看这丫头病得不轻，留在宝二爷屋里也是误事。让她哥嫂进来，立刻领出去‘好生将养’！”

宝玉得知，如晴天霹雳，急得要去求情，却被袭人死死拦住：“二爷且冷静！太太正在气头上，分明是立意要撵她。你这会子去求，只怕反坐实了她的罪名，催命一般！且缓一缓，从长计议才好！”

宝玉哪里听得进去，正急得团团转，如热锅上的蚂蚁。忽见紫鹃来说贾母寻宝玉问话将叫了出来。

行至园中僻静处，紫鹃方停下脚步，对一脸惶惑悲愤的宝玉低声道：“二爷，姑娘让我务必告诉您一句话：晴雯此事，她自有安排。姑娘请您千万信她这一回，此刻务必隐忍，静观其变，尤其不可在太太跟前露了痕迹，否则便是害了晴雯。”

宝玉闻得此言，如溺水之人抓住浮木。他素知黛玉心思缜密，言出必践，既如此说，必有周全之策。他强行压下即刻去求情的冲动，对紫鹃重重点头：“我信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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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几日前，黛玉便从平儿处听得确切风声，知王夫人已容不下晴雯，立意要撵她出去。她深知晴雯此去，依着那刚烈性情，只怕凶多吉少。想起梦中晴雯屈死的惨状，黛玉心中不忍，更觉这是一个施恩立威、收纳臂助的良机。

她立即密唤紫鹃与小红。主仆三人定下一条金蝉脱壳之计。黛玉吩咐小红道：“此计成败，首在寻得一种能让人呈现重病濒死之象、但药性过后无大碍的方子，并一处稳妥的藏身之所。你在外头走动，可知道有什么门路广、办事稳妥又守口如瓶的妥当人，能去办这两件紧要事？”

小红立刻便想到了贾芸，他正是最符合“门路广、办事稳妥”要求的人选，且与自己有旧，值得一搏。她忙道：“姑娘放心，奴婢……奴婢或可寻到这样的人。只是为稳妥起见，对接之时，只说是受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故人’所托，绝不提及府内，更与姑娘无干。”

黛玉眼中掠过一丝赞许：“如此甚好。你去办吧。”

至于如何让晴雯服药，黛玉设计得极为迂回。她知晴雯的姑舅哥哥多浑虫嗜酒贪财、浑浑噩噩，便让小红找一个机灵的生面孔小厮，假称是某药堂的学徒，寻到多浑虫。

那小厮按照吩咐，对多浑虫说道：“这府里一位心善的奶奶，见那丫头可怜，不忍她受零碎罪，特赏下一副‘安乐散’。这药吃下去，人便昏睡过去，毫无痛苦地去了，比活受罪强。这是那位奶奶赏你的酒钱。”说罢，将一小包药粉和一包碎银子塞到多浑虫手里。

多浑虫一听是“府里奶奶”的意思，又见有钱拿，还能省了日后麻烦，哪有不肯的？他平日里浑惯了的，只当是主子们心狠，要结果了晴雯，正好顺水推舟。他哪会去想是哪个奶奶，更不会去告诉晴雯——难道还跟她说“上头给你送毒药来了”不成？

于是，在晴雯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多浑虫将那“安乐散”混在汤水里，骗她喝了下去。晴雯只当是哥嫂给的寻常吃食，心中悲苦，勉强咽下。不过半日，便传出了晴雯“病重不治”的消息。

宝玉听闻，如五雷轰顶，只觉眼前一黑，那梦中所见恐惧瞬间成真。他推开袭人，就要往外冲，就在此时，紫鹃那句“姑娘自有安排”的话语，轰然落在他狂乱的心头。他如被定身法定住，满腔的悲愤与绝望被这唯一的信任硬生生截断，他不再挣扎，浑身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只痴痴地瘫坐下去，任由眼泪流淌。在袭人等人看来，他这情状，正是痛彻心扉后哀莫大于心死的模样，反倒更显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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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深夜，几个婆子慌慌张张用一床破旧芦席卷了“尸身”，用一辆吱呀作响的破旧骡车运出。行至半路荒僻处，早有小红安排寻来的两个稳妥长随接应。

“妈妈们辛苦了，”其中一个作管家打扮的男子上前，塞给婆子们一人一锭沉甸甸的银子，“这丫头生前与我家一位故去的小姐有缘，小姐托梦特命我来收殓，送她回乡安葬，免得做个孤魂野鬼。”

婆子们见钱眼开，又见对方说得恳切，且人已死了，哪管许多，忙将“尸身”转移至另一辆不起眼的青布小车中，自回去胡乱报个“已处理干净”便罢。

小车悄无声息地驶至城南一处早已赁下的僻静院落。屋内，小红早已备好解药和干净衣物、清淡饮食。见晴雯被抬进来，她上前小心喂药，动作间却不带多少旧日情分，唯有行事本身的利落。不过半柱香功夫，晴雯喉间微动，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悠悠醒转。

“……这、这是何处？”晴雯气息微弱，眼前朦胧，待看清眼前人竟是小红，惊得瞳孔一缩，下意识地想挣扎后退，“是……是你？你也要来作践我不成？”

小红见她如此，手顿了顿，神色复杂地叹了口气：“你道谁都盼着你死么？”她将温水递到晴雯唇边，语气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超越过往恩怨的平静：“你且安心，是林姑娘费尽周折，才将你从鬼门关换出来的。我如今，是替林姑娘办事。”

晴雯闻言，如遭雷击，猛地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瞪着小红，干裂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唯有泪珠断了线般滚落，是惊，是疑，更是绝处逢生后巨大的茫然。

“且收收泪，养精神要紧。”小红取过干净的帕子递给她，语气依旧平淡，却不再有从日的尖刻，“姑娘吩咐了，你的命如今是自己的了，往日种种，皆如昨日死。等你养好了身子，天高海阔，自有新的路给你走。”

晴雯怔怔地听着，目光从小红脸上，移向窗外透进来的、象征着自由的朦胧曙光。那股积郁在胸口的冤屈、愤懑与恐惧，仿佛终于找到了一个缺口，化作无声的汹涌泪水。她不再看小红，只将“林姑娘”三个字，连同这重生的恩典与契机，死死刻在了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