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测者。”森言开口了,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在这种场合下反而有种奇异的说服力,“我们来自一个……很遥远的地方。观测历史,记录变迁。”他顿了顿,补充道,“通常,无人能察觉我们。您能看见我们,曹志,是因为您自身。”
“因为我?”曹志下意识重复,脸上浮现出困惑,以及一丝被说中心事的微妙动摇,“荒谬!我有何特别?”
殷朔适时地上前一步,他显得既激动又克制,用一种研读史料般的恭敬语气说道:“曹公子,您乃陈思王之后,博古好学,品行高洁,曾任散骑常侍,今为乐平太守。这些,并非秘密。”
听到“陈思王”三个字,曹志的眼神明显黯淡了一下,那是触及内心深处复杂情感的信号。他沉默片刻,再开口时,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既知我身份,更应知我府邸非尔等可擅闯之地。即便……即便尔等所言非虚,观测历史?观测我这乐平郡守的日常琐务,有何意义?”
“意义并非总在波澜壮阔之处,曹公子。”我接过话,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更真诚,“有时,平静水面下的暗流,更能映照出时代的真实。我们无意打扰,只是……只是恰好路过,见您似乎心有郁结,故而现身。”
“郁结?”曹志像是被这个词刺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恢复了几分封疆大吏的矜持,“我为朝廷牧守一方,夙兴夜寐,唯恐有负圣恩,何来郁结?”
林一一轻轻摇头,她的声音柔和却带着穿透力:“曹公子,圣人亦言‘人不知而不愠’。有些情绪,无需宣之于口。譬如,案上简牍堆积,您目光却游离其外;譬如,这暮色四合,书房孤灯,与洛阳散骑常侍任上的车马喧阗,终究不同。”
这话说得委婉,却精准地戳中了可能存在的落差感。
曹志的指尖在书案上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松磬趁热打铁,用她那种带着点学术探讨意味的语气说:“哎呀,说白了大概是,您这太安静了,安静得有些许闷。跟我们之前‘看’到的一些地方不太一样。所以我们有点好奇,就过来探访一番。”
曹志被这接连的,角度各异的话语弄得有些应接不暇。他看着我们,眼神复杂,惊疑未退,但最初的恐惧已经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困惑和一种被说中了心事的狼狈。他沉默了更长的时间,目光再次扫过我们五人,最终落回我身上。
“尔等……当真非精怪?亦非我梦中幻影?”
我维持着笑容,语气坚定:“千真万确。我们是真实存在的‘观测者’。或许您可以将我们视为来自遥远未来的,不请自来的听众。”
“未来?”曹志喃喃道,这个词显然超出了他的认知范畴。
“一个您无法想象的时代。”森言平静地确认,“在那里,陈思王的《洛神赋》依旧被传诵。”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轻轻打开了某扇紧闭的门。曹志的身体明显震动了一下,他看向森言,眼中第一次流露出超越了惊疑和戒备的,复杂难言的情感——有追忆,有骄傲,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小压力。
他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肩膀微微垮下些许,那强撑起来的官威消散了不少。他挥了挥手,仿佛驱散眼前的迷雾,又像是终于接受了这超现实的境遇。
“罢了……”他声音低沉,带着浓浓的疲惫,“既然无人能见尔等,既然尔等自称……观测者。那便,随汝辈矣。”
他不再看我们,重新将目光投向案上的简牍,但任谁都能看出,他的心思早已不在那上面。他只是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这不可思议的一切。
而我们,终于获得了与他初步交流的许可。
安抚的第一步,算是勉强完成了。接下来,是如何让他愿意对我们敞开心扉,说出那份集结了千年,足以扰动现实的“遗憾”究竟是什么。
曹志那句“随你们吧”,像是一道赦令,又像是一堵更高,更无形的墙。他重新将注意力放回书简上,脊背挺得笔直,仿佛我们只是一阵偶然掠过庭院的,不值得多费心神的风。但那微微颤抖的指尖和始终没有翻动一页的竹简,出卖了他内心的波澜。
我们五个交换了一下眼神。第一步,留下,算是成功了。但真正的挑战,现在才开始。如何让这位心存戒备,深受儒家士大夫教养熏陶的古人,对我们这些“异类”吐露深藏心底,可能连他自己都不愿细想的“郁结”?
森言对我几不可查地点了下头,示意由我主导对话。这是我们的默契,他负责宏观把控和理论支持,而我,或许因为那点习惯性的笑容和看起来没什么攻击性的气质,更适合做那个“破冰”的人。
我没有急着开口,而是学着森言的样子,安静地“观察”着这间书房。目光扫过略显空荡的书架——与曹植“读书破万卷”的才名相比,这里的藏书实在算不得丰富;掠过墙角那张古朴的七弦琴,琴身光洁,却莫名透着一股寂寥,似乎许久未曾有人抚动;最后,落在他案头那盏摇曳的豆灯上,昏黄的光圈将他清瘦的身影拉长,投在身后的墙壁上,显得格外孤独。
“曹公子此处,很是清雅。”我开口,声音放得轻缓,像是怕惊扰了这暮色,“比起洛阳城中车马喧嚣,倒是更适合读书静思。”
曹志执笔的手顿了顿,没有抬头,只是淡淡应了一句:“为政一方,清简为本。读书静思,乃本分。”语气疏离,公事公办。
碰了个软钉子。松磬在一旁挑了挑眉,用口型对我说:“警惕性较高。”
林一一则缓步走到窗边,目光投向庭院中那棵在晚风中簌簌作响的老槐树,似是无意地说起:“《荀子》有云,‘君子居必择乡,游必就士’。环境确能影响心境。乐平此地,民风淳朴,山水相依,虽无洛阳繁华,却也少了诸多是非纷扰。曹公子选择在此韬光养晦,不失为明智之举。”
她引经据典,语气平和,像是在进行一场寻常的学术讨论。“韬光养晦”四个字,却用得极为巧妙,既点出了曹志可能的心境,又给足了他面子。
曹志终于抬起了眼皮,看了林一一一眼,眼神中闪过一丝讶异,似乎没想到这个看似年轻的“异服”女子能说出这样的话。他沉默片刻,才道:“女子亦通经史?”
林一一转过身,脸上带着淡淡的,不容置疑的自信:“时代不同,所求所学,自然各异。在我等来的地方,男女皆可求学问道,探究古今。”
这话显然冲击了曹志的认知,他眉头又皱了起来,但这次更多是思索。
殷朔看准时机,上前一步,用一种纯粹求学者的热忱语气说道:“曹公子,晚……在下对魏晋风仪心向往之,尤其对陈思王才华更是钦佩不已。曾闻陈思王才高八斗,下笔成章,不知公子可曾听长辈言及陈思王当年邺下风流,洛水感赋的旧事?”他聪明地避开了直接询问曹植的悲剧,而是从文学成就和美好传说切入。
提到父亲,曹志的神情明显柔和了许多,那紧绷的肩膀也松懈了些许。他放下笔,目光似乎透过眼前的虚空,看到了遥远的过去。
“先父……”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淡淡的追忆与怅惘,“文思敏捷,确非常人可及。我年少时,常听母亲提及,先父于铜雀台上,授笔立成,太祖为之动容。”他的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像是一缕阳光试图穿透浓云,但很快又黯淡下去,“然,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先父后半生……颠沛流离,忧愤难平。”
话题终于开始触及核心的边缘。我心中一紧,知道需要格外小心,不能让他刚打开的心扉又迅速关闭。
“陈思王之才,光耀千古,后世无人能及。”我诚恳地说,“其辞采华茂,情兼雅怨,道出了多少人心有戚戚之感。或许,正是这份过于耀眼的才华,与那份不愿屈就的骄傲,才使得他的人生道路格外崎岖。”我试图将曹植的悲剧,部分归因于天才的宿命,而非单纯的政治倾轧,这或许能让作为儿子的曹志感觉好受一些。
曹志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像是在排遣胸中积压多年的块垒。“崎岖……是啊。先父曾言,‘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个中滋味,非亲身经历者,难以体会。”他的话语中带着浓得化不开的沉重。
森言此时忽然开口,他的声音冷静得像是在分析什么数据,却奇异地切入要害:“个体的命运,往往受限于更大的历史结构与能量场。陈思王身处王朝初创,权力交接的剧烈变动期,旧有秩序崩塌,新的平衡尚未稳固。在这种宏观背景下,个人的才华与意志,如同激流中的扁舟,方向难由自己完全掌控。他的遗憾,或许并非全源于个人得失,更是对一种理想秩序求而不得的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