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磬用力点头,接口道:“小树说得对!您想想,您父亲那么大的才华都……呃,走得那么艰难。您换个思路,您现在做乐平太守,把这一亩三分地管好,让老百姓能安居乐业,这不就是另一种‘功业’吗?这难道不算光耀门楣?难道非得在洛阳跟那些人争个你死我活才算有出息?保全自身,平稳传承,让‘曹’这个姓氏和‘陈思王’的血脉能延续下去,这本身就是一种了不起的成功!这需要巨大的智慧和克制!”
这话像一把锤子,敲碎了曹志思维中某些固有的框架。他愣住了,陷入沉思。
我趁热打铁,用更柔和的语气说:“曹公子,她话糙理不糙。‘光大’未必是重复,也可以是不同的诠释。陈思王以惊才绝艳的辞赋名垂青史,这是他的方式。而您,为政清简,恪尽职守,保全家族,让父亲的血脉与精神得以延续,这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继承’与‘光大’?您守护的,是比一时权势更珍贵的东西——传承本身。”
我指了指他的心口:“您继承了陈思王的学识风骨,在您的能力范围内施行仁政,这本身就是对父辈最好的告慰。若陈思王在天有灵,看到您能在这复杂的时局中守住本心,安稳度日,延续香火,恐怕只会感到欣慰,而非失望。他经历过的痛苦,绝不会希望自己的子嗣再经历一遍。”
这番话,仿佛一道光,照进了曹志心中那个一直被阴影笼罩的角落。他怔怔地看着我,眼中雾气氤氲,一直以来紧绷的,用于防御和自责的那根弦,似乎终于松动了。
林一一观察着他的神色,适时地给出了最后一击,她引用了曹植自己的诗句:“曹公子,您可知陈思王在《薤露行》中曾言,‘天地无穷极,阴阳转相因。人居一世间,忽若风吹尘’。个体在历史长河中固然渺小如尘,但他也写道,‘骋我径寸翰,流藻垂华芬’。他留下了不朽的文章。而您,以您的方式——‘清简’的政绩,‘高洁’的品行,对家族血脉的守护——同样在这世间留下了属于您自己的,不可磨灭的‘华芬’。这并非孰高孰低,而是各自在不同境遇下,对生命和价值的最佳诠释。”
殷朔也激动地补充:“是的,曹公子!后世史书对您的记载虽简,但皆称您‘少好学,虽才行高,而善居退,未尝害物’,这本身就是极高的评价!您完美地践行了乱世中宗室子弟的生存智慧,并赢得了身后的清名!”
所有的言语,如同多股溪流,汇聚在一起,冲刷着曹志心中那块名为“遗憾”的顽石。他从最初对父亲文名流传的狂喜,到对自身价值被重新定义的震动,再到对整个家族命运产生一种释然般的理解……
他沉默了许久许久。书房里只剩下他略显粗重的呼吸声。我们不再说话,给他足够的时间去消化,去整合。
终于,他缓缓地,极其郑重地,站起身来。然后,面向我们,整理了一下衣冠,深深地,揖了一礼。
这个动作,让我们都有些动容。
“听君一席言,胜读十年书。”曹志再抬起头时,眼中的阴霾和沉重已然散去大半,虽然依旧有感慨,但更多的是一种释然与清明,“往日,吾只觉身负千钧,前行维艰,却从未思及,此路虽不同于先父,亦自有其风景与价值。保全传承,亦是无量功德……今日,方知是吾执念了。”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气息悠长而稳定,仿佛将积郁多年的浊气尽数呼出。脸上甚至浮现出一丝淡淡的,真实的笑容,虽然转瞬即逝,却与之前的疲惫苦涩截然不同。
“先父文章得以流传,吾心已安大半。至于吾自身……”他顿了顿,目光变得坚定而平和,“但求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谨守本分,护持家门,使先人血脉不绝,余愿足矣。”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我们所有人都感觉到周围的空间似乎微微扭曲了一下,一种无形的,紧绷的“压力”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空气中那混合着遗憾与怨恨的沉重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雨后初晴般的清新与宁静。
森言微微闭目感知了一下,然后对我们点了点头,低声道:“能量场稳定了,‘历史应力’正在快速衰减。目标达成。”
我们心中一块大石落地。
曹志似乎也感觉到了某种变化,他疑惑地看了看四周,又看向我们,眼神中充满了感激与好奇:“尔等……要去也?”
“是的,曹公子。”我微笑着回答,“您的心结已解,我们的观测任务也算完成了。”
松磬笑着说:“以后就不要一直叹气啦!好好过日子,您父亲的文章还等着后世无数像小殷这样的粉丝呢!”
殷朔脸一红,但还是郑重地向曹志行了一礼:“曹公子保重!后世,定会记得陈思王的文采,也会记得您这位‘善居退,未尝害物’的嗣侯。”
林一一也一并含笑点头致意。
森言最后看向曹志,言简意赅:“珍重。”
曹志看着我们,眼神复杂,最终化为一个深深的拱手:“大恩不言谢。愿尔等……前路顺遂。”
我们不再多言。森言再次操作了他的设备,周围的景象开始如同水墨画般渐渐淡化,模糊。乐平太守府的书房,摇曳的豆灯,曹志那释然中带着一丝怅惘的身影,都慢慢消失在了一片柔和的光晕之中。
失重感再次传来,伴随着熟悉的时空转换的眩晕。
当我们的脚再次踏上坚实的地面时,已经回到了那间熟悉的,凌乱不堪的大学文史资料室。窗外,阳光正好,依旧是那个平凡的早晨,仿佛我们只是发了一会儿呆。
但我们都清楚一切都不同了。
资料室里不再有那种诡异的倾斜和压迫感,虽然依旧凌乱,但那只是普通的杂乱。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和尘埃的味道,却不再有那股令人不安的“历史应力”。
“我们……成功了?”殷朔激动地看着恢复正常的资料室,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喜悦。
松磬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拍了拍胸口:“搞定!看来咱们这‘历史社工’当得还不赖嘛!”
林一一走到那个曾经损毁最严重的书架前,仔细观察了一下,回头对我们说:“能量残留完全消失了。关于曹魏至西晋,以及曹姓家族的史料区域,虽然还是乱的,但那种被‘针对’的感觉没有了。”
森言低头看着他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上的数据曲线已经恢复了平稳:“异常波动已平息。第一次干预,成功。”
我靠在门框上,感受着重新回来的,属于现实世界的宁静,脸上露出了一个真正轻松的笑容。豆浆杯还躺在垃圾桶里,一切仿佛没有改变,但我们都经历了一场跨越千年的对话,并成功地抚平了一道历史的伤痕。
“这只是第一个。”我说,目光扫过他们几个,“看来,我们这条‘历史修复’之路,还很长。”
旅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