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曾亲自登门,只命管家送了几支上好的老山参来,”倪章环顾左右,附在秦萧耳畔低声道,“那管家说,秋收刚过,按惯例,城中商贾会凑一批粮食,权当孝敬。”
“届时做些手脚,想必不难。”
秦萧颔首,目光越过半掩窗扉,落在院中丛生的蔷薇枝条上。
已过九月中旬,北地秋风渐凉,草木初现黄意,长江以南却是苍翠如春。那几株蔷薇一宿经雨,虽是枝条凌乱,瞧着不胜柔弱,凑近了细看,却是新打了花苞,不日又是一树春色。
“她终是走到了这一步,”秦萧深深叹息,“可惜……”
倪章知道自家少帅可惜什么,九月十八日行登基大典,他们便是插了翅膀也赶不回去。
“纵然赶不上,殿下心中也必是惦念着少帅,”他委婉劝解,“只要殿下想着,赶不赶得回,又有什么分别?”
秦萧目色沉沉。
“我只怕……”他话音骤顿,面对部下的疑惑,终是没将话说完。
我只怕,下回再见,不是“萧二”与“阿芜”,而是“君”与“臣”。
同样收到消息的还有吴越之地——叛军虽在负隅顽抗,却已是强弩之末,不出半年,孙彦有把握将其歼灭,夺回主动权。
可就在这时,一支不知从哪冒出的商队加入战端,令局面再次出现变化。
寒汀呈上密报时,主仆俩不约而同地沉默了。饶是领教过崔芜手段,也知晓她不会满足于割据一地,但以女子之身称帝立国?
寒汀从所未有地意识到,自己真的从未看清过崔芜。
难怪她一次次强调自己是“崔芜”而非“芳荃”,难怪她每每听自己称呼她为“夫人”都面色不善。
一个立朝开国的女人,怎可能容忍俯首屈就,成为男人的附属品?
寒汀不知孙彦作何感想,但是这一刻,他真真切切感到懊悔。
早知今日,当初就算拼上这条命也该劝郎君放了崔芜,至少不能与之结下仇怨。
可惜,千金难买“早知道”。
孙彦亦有悔恨,若他当年能放低身段、小意温存,哄得崔芜如待秦萧一般倾心于他,则今日局面势必大大不同。
然他终究是一地豪强,不会放纵自己沉溺于于事无补的情绪中,只一瞬就回归现实。
“如此……也好,”他喉头滑动了下,极艰难地吐出这两个字,“她既称帝,则江南诸国必有警觉,自身尚且难保,一时半会儿倒也不敢打咱们的主意。”
寒汀苦笑,就算旁的势力不敢打,可崔芜为人睚眦必报,当年撂下狠话要诛江东孙氏满门,如今一统江北,只怕下一个要收的就是吴越之地。
更往深里想一层,叛军本是强弩之末,前些时日突然得了补给,士气竟似振作不少。斥候回报的消息是,有商队自北地来,与叛军做了好大一笔交易,但寒汀却想知道,若无北地主人首肯,哪家商队敢贸然插手江南局势,就不怕这滔天浊浪吞了自己?
他欲言又止:“大人以为,我们接下来该如何应对?”
是的,孙彦如今的身份不是“孙氏郎君”,而是“江南国主”。孙昭亡故,孙景是扶不起的烂泥,早被连天战火吓软了腿。权柄兜了个圈,终是回到孙彦手中,可惜孙氏早非昔年盛景。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孙彦收拢思绪,却还是无法避免地想起那个名字——崔芜。
他心中悔意涌动,却不能流露一星半点,叫部下瞧出端倪。
“咱们与叛军,迟早会有一战,”他铺开舆图,指定某处重镇,寒汀探头一瞧,不由惊呼,“舒州?”
“叛军即便得了补给,仍有致命软肋,就是派系诸多,难以拧成一股绳,”孙彦眉心冷煞,“咱们不妨暂退一步,且由叛军内部厮杀。等他们自己消耗干净了,再以雷霆之势夺下此地。”
“如此,江南危局可解。”
这是孙彦能想到的最好的法子,有意思的是,有人与他所思不谋而合。
因着江南战乱频发,好些酒楼、茶楼都已萧条破败,然有一家酒楼却于乱世中做起生意,明面上迎来送往,背地里却买卖各方消息,成了情报集散的中转站,竟于洪水滔天中站稳了脚跟。
酒楼名为“萃锦”,于这一家独大的时局中,倒真有些“荟萃天下锦绣”之意。不是没有不长眼的势力打过酒楼主意,但真对上才知道,这酒楼实力之硬、背景之深厚,实不是随便什么阿猫阿狗能肖想的。
不说旁的,数月前南下的北地商队便是驻扎于此,随行除了大批物资,竟还有一整只护卫队,配备的弓弩、刀枪之精良,不逊色于昔日的镇海军。有心人固然眼馋肥肉,却也怕咬下去是块啃不动的铁板,反而崩了大牙。
彼时酒楼雅座之中,贾翊与陈二娘子相对而坐。旁边有个五六岁的小男孩,玩着手缝的布老虎,没多会儿就出了一身汗。
陈二娘子极怜爱地为他擦了擦额角汗迹,回头又是凝重神色:“江南这场仗打到这份上,沃土几成千里焦野,殿下要的是鱼米之地,如今只怕非她所愿。”
贾翊也不计较茶水冷了,用凉茶润了润喉:“放心,就快打完了。”
陈二娘子诧异:“先生何出此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