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数百字,直看得崔芜血压暴涨,当即唤来逐月:“山西布政使的奏报送到了吗?去找找看。”
逐月应声而去,不多时,还真找着了。只见公孙真的折子比秦萧长了许多,详细叙述了介休范氏是如何借着犒军之名,将下了药的米粮运往雁门,又是如何趁着雁门守军中毒瘫软,打开城门纵铁勒人入关。
若非秦萧洞察先机,及时赶到,则雁门关内千里沃土,此刻已成了铁勒人的跑马场。
一封折子看完,女帝独坐案后,久久未曾开口。随侍一旁的逐月大着胆子抬起头,只见女帝眉眼笼在极深沉的暗影里,嘴角不怒反笑。
饶是逐月追随崔芜多时,此际也觉心惊胆战,遂不动声色地撤下残茶,换上一杯宁神消火的紫苏饮。
“也是当初朕急于求成,没来得及将河东之地好好梳理一遍,”只听女帝自言自语,“留下这些硕鼠作祟,倒累了兄长千里奔波。”
逐月眼观鼻鼻观心,将气息压到最缓。
崔芜起身,背手踱了两步:“拟旨:介休范氏里通外敌,包藏祸心,十恶不赦!着将族人押回京中,令刑部严审。”
逐月明白她的意思,介休范氏再有势力,也不过一地方豪强。通敌乃是掉脑袋的勾当,若无人保着,万万不敢走到这一步。
女帝不就地斩了范氏,是打算放长线钓大鱼,引出京中的始作俑者。
想法是好的,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中书省的折子刚拟好,还没来得及送往垂拱殿批红,秦萧的第二份奏报送到了。
——介休范氏通敌叛国,罪大恶极,为震慑人心、安定局面,请以军法处斩范氏男子共一百三十四人。
事前未及告知天子,特送折请罪。
这份奏报一送到,顿时捅了马蜂窝。
秦萧的封爵是“武穆侯”,官职是“枢密使”,所司职务是“主理军政”,哪一条都跟“刑狱”不相干。
按说范氏再如何罪大恶极,也该押解回京,交由大理寺审讯,刑部定罪。秦萧倒好,直接越过三法司,一句“安定人心”就先斩后奏。
纵然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可范氏已然就擒,铁勒人也被逐退,哪里就急成这样?连走正规流程都等不得了?
是以,在朝堂诸公眼中,武穆侯此举是明目张胆的僭越,不严惩不足以明法度、肃朝纲。
更妙的是,这把柄非旁人构陷,乃是武穆侯自己递上的。
自古“皇权”不容侵犯,昔日清河崔氏没落,便是犯了天子忌讳。如今秦萧手握兵权,本就威望深重,又自己撞枪口上,纵然他与女帝情谊再深厚,怕也难逃此劫。
出于种种考量,朝堂清流好似闻着血腥味的秃鹫群,口诛笔伐群起围攻。弹劾折子雪片似的飞进垂拱殿,再次淹没了御案。
那么风急火燎的当口,天子本人在想些什么?
丁钰匆匆赶到垂拱殿时,崔芜正没型没款地坐在阶上,一腿微曲一腿放平,头枕堆成小山的奏疏,其中一封摊开脸上,居然忙里偷闲地打起瞌睡。
丁钰松了口气之余,又觉气恼:敢情他着急上火,始作俑者反倒在这儿睡大觉?
一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没好气地踢了女帝膝弯一脚:“你倒是睡得香!文德殿的天花板都快被人掀翻了!”
紧赶慢赶还是慢了一步的潮星吓得脸色发白,忙不迭跪下请罪:“陛下息怒!是奴婢没拦住镇远侯!”
殿里静悄悄的,须臾,两根玉葱似的指尖拈住奏折,掀开一个角。
“吵吵什么?看把人家小姑娘吓的,”崔芜没好气道,又安慰潮星,“别理他,这世上总有些人先天大脑缺弦,咱不跟他一般计较,啊?”
潮星吓白的小脸转为涨红,这回是憋笑憋的。
崔芜摆了摆手,将惨遭波及的女官屏退殿外,这才撩起一只眼睛瞧着丁钰:“你想我有什么反应?”
丁钰见她反应,心先定了一半——若要处置秦萧,女帝不会是这个态度。
“当然是申饬那帮起哄架秧子的言官,或者找人上折替秦自寒分辩,”他振振有词道,“当初可是你自己说,能护住姓秦的,这才过了多久?说过的话,就着干饭吃了?”
崔芜微哂:“然后呢?”
丁钰一愣:“什么然后?”
“上折分辩容易,可落在有心人眼里,又是一桩文武勾结、把持朝堂的罪证,”崔芜说,“到头来,只会让兄长成为众矢之的,治标不治本。”
丁钰挠了挠额角:“你打算怎么办?”
崔芜执起一份奏疏:“你知道,怎样才能把它藏得没人找到?”
丁钰握着下巴:“……直接一把火烧了?”
“是个法子,但堵不如疏,”崔芜一甩手,将奏疏抛进上百份一模一样的折子中,“想藏起一颗明珠,严防死守是最愚蠢的做法。”
“上上之策,莫过于令其淹没于万千珠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