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说着闲话,婢女将饭菜一道道呈上,果然只得四菜一汤,萝卜炖羊肉,蒸熟的风鸡,羊皮花丝,糟肉,最难得是有一道三鲜笋汤,与豆腐一起炖的,颜色清爽,鲜香扑鼻。
崔芜亲自为秦萧盛汤,后者还在沉思:“你初入凤翔,若是落下苛待女眷之名,可不是什么好事——后来怎么处置的?”
崔芜冷哼:“我哪有闲工夫与她们啰嗦?有一个算一个,全拖回屋里关起来,凡说吃不下的,干脆别吃,生生饿了两日。后来再送粟米粥和胡饼进去,一个个跟见了亲娘似的,拼命往嘴里塞,吃吐了还要继续,再不说什么吃不下之类的屁话。”
秦萧失笑,心说:不错,是这滚刀肉干得出来的事!
他接过汤碗,用调羹盛着品了口,热腾腾的汤羹下肚,冻得麻木的五脏六腑登时舒坦了。
河西秦氏乃是名门之一,纵然秦萧领兵多年,自小养成的气度和做派却不曾改变,捧着汤碗优雅用饭的姿态格外好看。
崔芜托着腮帮,筷子夹了菜,却忘记往嘴里送,愣是看入了神。
秦萧用了小半碗,被色如白玉、入口即化的豆腐吸引了注意:“这便是阿芜用盐卤所制之物?”
崔芜光速回魂:“对。将黄豆磨成浆水,煮熟后即为豆浆。豆浆已可食用,加糖风味更足。若是在豆浆中放入适量盐卤,便会凝固成豆腐,比豆羹美味,并无腥涩之气,而且也容易克化。”
她为秦萧夹了块风鸡:“兄长若喜欢,回头我把制作方法抄录下来,你带回去,自己照着做。若是喜欢豆腐羹,就少搁些盐卤,再加调好的卤汁或是糖水,分甜咸两种口味,当早食再合适不过。”
秦萧将她夹给自己的鸡腿吃了,又给她回夹了羊肉:“羊肉温补,助益气血,正合你多吃用些。”
崔芜:“兄长说别人一套一套,怎么换成自己就不长记性?”
秦萧领兵多年,于军中威望极重,从无人敢这般不留情面地数落他,一时倒觉得新鲜:“我如何不长记性了?”
“我命人往河西送粮,千叮咛万嘱咐要你放宽心思,切勿思虑过重,你听了吗?”崔芜没好气,“方才搭你脉象,涩则郁塞,往来不圆滑,这阵子没少操心吧?最近可有烦躁不安、头晕劳倦、失眠多梦的症状?”
秦萧无言以对。
他少逢大变,又领河西军政多年,练就了非凡心性,七情轻易不显面上。但崔芜所说的头晕劳倦、失眠多梦,确实对他的症状,一时竟不知如何辩驳。
崔芜瞧他神色就知道自己说中了,越发不悦:“早跟你说过,有什么棘手的事,你我兄妹商量着办,总不至于叫你独木难支,何至于把自己逼成这样?”
说着,命人送来纸笔,提笔写下药方交与阿绰:“交给康姑娘,烦她按方配药,唔……先配一个月的丸药出来,就说我有急用。”
秦萧掠了眼,见那药方上有党参、黄芪、白术等药材,便知这药丸是以补脾益气为主。
他无意推拒崔芜好意,笑道:“党参、黄芪、白术都不便宜,又让你破费了。”
崔芜:“你少费心思多休养,就算给我省钱了。”
她与秦萧熟不拘礼,埋汰起对方毫无压力。秦萧果然没与她一般见识,一笑置之,又往她碗里送了两块糟肉。
两人自自在在地对坐用饭,崔芜忽然想起被自己遗忘许久的正事:“对了,说了半天,兄长到底寻到我要的甜菜没有?”
秦萧筷子一顿,不动声色地咽下一块豆腐。
第64章
秦萧亲自来这一趟,一是为了亡母手札,二便是为了这据说能榨糖的甜菜。
“寻到了,”他看了崔芜一眼,委婉道,“只是……与你画上所绘有些出入。”
崔芜不以为意,作物就是这样,在择选出良种耕种驯化前,一个比一个生得磕碜。
莫说甜菜,就是后世常见的玉米,谁能想到在育出良种前,它其实是个豁牙咧嘴的德行?
“无妨,”崔芜说,“兄长寻到的是什么样?可有实物?若没有,画像也成!”
秦萧默默瞧了她一眼,被崔芜过分闪亮的眼神晃了视线。
他探手入怀,摸出一卷画纸递过去:“实物未曾带来,这是此物的图纸。”
崔芜展开一瞧,明白他为何犹豫了。
这东西跟她画给秦萧的有两三分相似,但乍然放在一起,很难相信是同一个物种。若说崔芜所绘之物是“萝卜”,那这玩意儿就是根毛笔杆子,缩水了十倍不止,活像个营养不良的畸形儿。
崔芜强忍牙疼,向秦萧确认道:“此物根茎也有大量糖分?”
秦萧点头:“秦某专程寻了种植过此物之人,他亲口所言,此物根茎味道清甜,曾有人将其挖起,捣烂根茎熬成糖水果腹。除此之外,茎叶亦可当作菜蔬食用,而且喜欢吃的人不少。”
崔芜大喜:“善种此物之人在哪?有没有带来?”
她两眼放光,显然是对甜菜的制糖前景寄予厚望。
瞧着眼前人脸色红润、容光明艳、顾盼间意气风发的模样,再对比半年多前,她刚离开江南时的苍白孱弱、郁郁寡欢,秦萧心中微软,旋即涌起大片不知是欣慰还是怅然的陌生情绪。
“时间仓促,未能请来,”秦萧说,“我问了,此物种植之所原在河阗一带,那里如今是回纥实控之地,若要将人带回,怕是得费些周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