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他前所未有地意识到,若是萧关得以保全,再无人能撼动崔芜于武州的威望。
“援军已到”四个字的威力堪称无敌,本已是强弩之末的守城军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此消彼长之下,定难军扛不住,只能在无奈的鸣金声中黯然退去。
剩余的守城将士面面相觑,似是不敢相信自己活了下来,短暂的沉寂后,不知是谁带头爆发出一声啜泣。
紧接着,好似瘟疫般蔓延开,幸存将士无不哽咽难言。
狄斐伤得不轻,战甲被伤处沁出的血迹染得赤红,全凭长刀撑地,步步艰难地走到崔芜跟前。
而后,撩袍拜倒。
“末将狄斐,谢崔使君驰援之恩。”
崔芜其实只赶上攻防战的尾巴,饶是如此,依然蹭了满面尘烟。然而她扶着腰间佩刀的手极稳,眼神亦是清澈冷亮,丝毫未被遍地尸骸惊着。
“狄将军不必多礼,”她双手扶起狄斐,垂眸扫见他一身血迹,极细微地皱了皱眉,“先回营帐,我替狄将军看伤。”
狄斐对她的医术毫无怀疑,点头应是。
***
这一场攻防战打了三个时辰,守城士卒伤亡惨重。驻防事宜由崔芜带来的靖难新军接手,伤者不论轻重,一律被送往伤兵营接受治疗。
崔芜带来的不止新军,还有专门的军医。他们曾在华亭跟着崔芜学习如何处理外伤,眼下就当是实战演习。伤兵一拨拨送入营帐,所有人却是忙而不乱,按着之前教导,先根据伤情轻重做出分类,再逐一处理对症下药。
崔芜不曾亲自上手,她此行的身份是“主君”不是“军医”,若非遇到开膛破肚这等棘手伤势,郎中们也不敢冒昧打扰她。
但她懂得收拢人心的要义,因此不惜放低身段,亲自为狄斐看了伤势。这位伤得不轻,全身不下六七处擦伤砍伤,幸而无一伤及要害,只是失血过多,需要好好休养一阵。
崔芜用自带的酒精蘸了干净纱布,悉心清理干净伤处,又不嫌麻烦地一一缝合,末了叮咛道:“这几天别沾水,别弄脏伤口,更不要有幅度剧烈的动作,以免伤口崩裂,危及性命。”
狄斐却未将这点小伤放在心上,开口第一句话就是:“使君带了多少人来?”
崔芜似笑非笑:“狄将军叫我什么?”
狄斐舌头打了个磕绊,然而他桀骜惯了,一声“主上”分明到了嘴边,却像是被无形的闸门拦住,死活吐不出。
崔芜没为难他,转回正题:“此行共带了八百人,除此之外,还有弓箭、武备、药材不等。”
狄斐一惊:“怎么才这么些人?”
崔芜不好直接说“秦帅想玩诱敌之计,不让多带人马”,只道:“本就是来犒军的,怕带多了人马引起误会。快到武州地界时,又被两拨扮成山匪的轻骑截住,被迫分了一半人手断后,兵力自然不会太多。”
狄斐直觉哪里不太对劲,但崔芜这话有理有据,挑不出破绽,只得暂且搁下。
“定难军兵力不下五六千之众,看来是发了狠,誓要拿下萧关不可,”他试图坐直身,却因此牵动伤处,虽未痛呼出声,话音却不自然地一顿,“崔使君……所携不过八百之众,只怕……难以抵挡。”
崔芜眼疾手快地将人摁回去:“我来都来了,说这话有意思吗?若是此时弃城逃跑,我这个‘崔使君’也不必当了,回去洗洗睡了不是更干脆?”
狄斐久在军中,并不介意她过分直白的说话方式,反而觉得洒脱利落,比那些藏着掖着的官话套话更为爽快。
“您如今身份贵重,若是为了脸面折在这里,岂不是亏了?”
虽知此战过后,萧关势必易主,自己这个“原镇野军校尉”也得换个东家。可他没有上峰压着久了,骨子里的桀骜早已根深蒂固,一时半会儿改不过来,说话难免夹枪带棒:“听说使君数月间连下四州,如今连原州都向您投了诚?”
“大好的局面,您甘心这般葬送了?”
崔芜睨了他一眼:“你怎知我一定折在这里?”
狄斐似是想说什么,开口却微微抽了口凉气,话音不由自主地断了。
就在这时,帐帘被人掀开,丁钰黑着脸走了进来。他对狄斐无甚好气,看崔芜更是眼神如刀,若非当着麾下战将的面,简直要甩脸色给她看。
“那姓李的混账玩意儿派人在城下喊话,”他一开口就是浓重的火药味,“邀崔使君上城楼一见。”
崔芜略带诧异地一挑眉。
不过仔细想想,李恭此举也不算太出乎意料,毕竟他与崔芜算是旧相识——当初疫病蔓延,席卷河套之地,还是崔芜受命入营,替感染疫症的党项族人看诊。
当然,后来也是她将党项营地闹了个天翻地覆,间接给了颜适可趁之机,荡平了定难军驻地,这却是李恭做梦也料想不到的。
只能说,欠下的债,迟早要还。
正好新账旧账一把算清。
这是崔芜与李恭第三次打照面。第一次,她是铁勒人麾下战俘,没权没势没地位,靠着划花一张脸,才免去被人掳走的悲惨命运。
第二次,她是入定难军营医治疫病的郎中,虽有医术傍身,却身如飘萍,无根无基,随便一阵狂风骤雨,就能叫她凋零得无声无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