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不是她性子别扭,不爱打扮,实在是女装繁复,尤其稍华丽些的女装,襦衣、小袄、半袖、披帛、膝裤、长裙……一整套上身,少说也得半个时辰,更别提上妆的功夫,哪有男装打扮来得便利?
好比她今日,就是利落的胡服袍子,长发结成乌黑发亮的麻花辫,只用金线系住发尾,算是通身仅有的装饰。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没觉得有什么问题,遂大言不惭:“没事,就我这么姿容平平的,穿什么都没人看,哪像兄长……”
秦萧先听着前头一句,差点呛了口冷风,简直以为崔芜对“姿容平平”四个字有什么误解。
待得听到后一句,忍不住道:“秦某怎么了?”
崔芜上辈子可能练过贯口,四字成语张口就来:“哪像兄长,往那一站就是活生生的玉树临风、貌比谪仙、沈腰潘鬓、霜姿月韵、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秦萧额角青筋突突乱跳,摁都摁不住。
然而崔芜还没完:“倾国倾城、国色天香……自然是怎么隆重怎么打扮,不然何以衬托出兄长的天生丽质、风华绝代?”
秦萧不摁额角了,视线转来,似笑非笑:“阿芜这是埋汰秦某?”
崔芜嘻嘻笑着:“兄长这话说的,我哪敢啊?”
她瞧着秦萧神色不对,大有嘴皮子比不过就直接上手的意思,两条腿飞快往后倒腾,准备见势不妙、溜之大吉。
谁知头顶风雪漫漫,地上早结了一层碎冰,又湿又滑。她一脚踩上去,顿时失了重心,身不由己地向后栽倒。
幸而秦萧眼疾手快地一捞,抓着她手臂将人勾了回来。
“雪地路滑,当下脚下,”秦萧意有所指,“秦某拉得住你一次,救不了你第二次。”
崔芜乐极生悲过一回,不敢得瑟了,老老实实地跟在秦萧身边。
秦萧也不再继续往前,掉头往回走,然而归途同样被积雪覆满。秦萧脚步重、踩得实,倒还好。崔芜却是一步一趔趄,好几次险些跌个狗啃泥。
眼看府衙门口的红灯笼遥遥在望,崔芜下意识加快脚步,谁知恰好踩中冰霜碎屑,鞋底一滑,险些哧溜出去。
几乎是身体本能反应,她抓住身边一物,勉强稳住身形。握紧了却发觉手感不对,低头一看,她双手并用,扒住的竟是秦萧手腕。
崔芜好似触电一般,猛地缩了手。
秦萧却无甚表情,将纸伞往崔芜方向略作倾斜,手腕正好递到她跟前。
崔芜有些迟疑,又有些不敢置信,眨巴眨巴眼,试探地看着秦萧。
秦萧极细微地点了点头。
崔芜犹豫了下,试着挪了挪脚,然而鞋底实在太滑,刚一动就是一步蹒跚。
秦萧转开视线,唇角微微抿起。
崔芜不敢再矫情,抓住秦萧伸到跟前的手腕,随着他行进的节奏迈动脚步。
冬日衣服穿得厚实,饶是如此,崔芜依然能感觉到,自己抓住的这只手腕并不十分粗壮,反而有些清瘦。露出袍袖的皮肤素白,乍一看简直有几分女子的秀气。
然而正是这只手握住的权柄与铁腕暴力,震慑住玉门关外的虎狼之邻,守住河西之地不受外族觊觎。
许是夜色太静,除了风雪呼啸,再无旁的异响。方才被秦萧岔过去的念头,重又浮出水面。
崔芜:“兄长今日究竟为何而来?不会真的只是给我送年礼吧?”
秦萧横了她一眼,开口前斟酌了好几种答案。
生于名门、长于富贵的世家子,纵然守身持正、君子心性,耳濡目染,也没少见族中兄弟叔伯挑逗正当韶龄的年轻女郎。
花言巧语、山盟海誓那一套,他不是不会,只是不屑。
尤其这一套不能用在崔芜身上。
她在风尘之地打滚十年,见惯了世情冷暖、真心伪意,绝不是几句甜言蜜语能蒙蔽的。如今又是五州之主,占据了小半个关中,能以女子之身坐稳这个位子,看人的眼光决计差不了。
与这样的人相交,贵乎一个“诚”字,越是耍弄手段,越容易弄巧成拙。
“除夕是大日子,秦某身为一军主将,不能不坐镇大营,嘉奖将士辛苦,”他低声道,“是以,恕我不能陪伴阿芜同守新岁。”
“不过,连夜赶来,陪阿芜共度元宵佳节,秦某还是能做到的。既然做得到,又何乐而不为?”
崔芜:“……”
其实这几句话平平淡淡,既无赌咒发誓,亦没有深情告白。
崔芜却从看似寻常的字里行间中隐隐觉出某种极为深沉复杂的意味,简直像是话本中说的“于无声处听惊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