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已是十月底,北风呼号,遍地白霜。野外扎营难免挨冻,纵然帐内点了火盆,仍难以驱散无孔不入的寒意。
崔芜裹着被子翻了个身,拱开秦萧手肘,一头扎进臂弯里。她冰冷的脚底板往里钻了钻,蛇一样撩开裤管,往秦萧小腿深处蹭去。
秦萧冰得寒噤了下,捏着崔芜后颈,像提溜一只猫儿那样,逼着她收回脚丫。
崔芜不满:“我冷。”
秦萧将她捞进怀里,坚实的胸膛仿佛一堵墙,挡住了呼号凄厉的寒冷,且自带热度。
崔芜满意了,将脸埋进他臂弯,十足惬意地蹭了蹭。
秦萧扣着她纤细的腰身,似叹息似感慨:“幽云十六重归汉室,皆是阿芜之功。只此一桩,再无人敢指摘你以女子之身称帝立朝。”
崔芜不这么想:“只要看不过眼,怎么都能找到攻讦的理由——好比那一日,我否了谢崇岚大赦天下的提议,你可瞧见他的脸色?黝黑黝黑,跟抹了锅底灰似的。”
崔芜这张嘴,能跑马能放牛,也能气死人不偿命。秦萧拿她没辙,在腰窝软肉处拧了把。
“自古圣君彰显仁德,皆会大赦刑犯,阿芜却似嗤之以鼻。”
“秦某不才,这其中可有深意?”
崔芜叹了口气,心知要和古人思维同频,还有相当长一段路要走。
“兄长以为,囚徒因何入狱?”
秦萧:“自是因为触犯律法。”
“又是何人判他们入狱?”
“各地官衙。重刑者,须由刑部复核案情。”
“据何判案?”
秦萧似乎明白了什么:“朝廷所拟疏律。”
崔芜搂住秦萧腰身,指尖在腰腹敏感处蹭了蹭,似是评估这具躯体的手感和柔韧度。
秦萧一把攥住她不规矩的手,指腹摩挲过手背凹陷处。
崔芜翻了个小白眼,说出口的话却极冷锐:“疏律并非简单的白纸黑字,象征了一国司法的权威和不可触犯。若随便什么名目就能大赦天下,谁还把律法当回事?”
秦萧有一搭没一搭地捏着她后颈,若有所思。
“我跟兄长说过,治国之本,在于司法,司法公正,则纲纪清允,民心安定,”崔芜蹭着秦萧臂弯,“这话不是随便说说。”
“若要百姓信服律法,则我身为君王,须得以身作则,不可以君权横加干预。”
“否则,百姓只会觉得律法是掌权者的游戏,所谓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不过是谁权势更盛,谁说话嗓门就大。”
“长此以往,疏律形同虚设,三法司也成了权贵的走狗衙门,随之而来的吏治败坏、贪腐成风,绝不是你我想看到的。”
秦萧听完,许久无言。
崔芜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话对于一个土生土长的古人而言太超前了。她本不该轻易宣之于口,但她和秦萧相处太自在、太舒服,每每松懈了心神,许多不该过早坦露的心声,就这么自然而然地溜出来。
“还是太轻率了,”崔芜懊恼地想,“该潜移默化、循序渐进的,等他接受了‘依法治国’的理念再把这些说出来。”
现在……还是太早了。
可说都说了,总不能把说出口的话吃回肚子里。崔芜捅了捅秦萧:“兄长,我说了这么多,给点反应啊?”
秦萧好似从漫长的梦境中醒来,安抚地拍了拍崔芜肩背。
“我早知阿芜心胸非常人可比,”他说,“你想要的、用手缔造的,是过往先贤未曾设想过的国度。”
崔芜心说:这是褒,还是贬啊?
嘴上却道:“也不尽然。古之圣贤不也说了,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可见这等想法自古有之,只是历代君王出于私心,没人真正做到罢了。”
秦萧笑了笑:“说的极是。”
他把崔芜拉进怀里,在她额头上亲了亲。
“还是那句话,阿芜想做什么,就放手去做,”他极温和地说,“只要秦某活着,总有力气替你扫清障碍。”
他未必全然理解崔芜的想法,盖因许多事、许多潜移默化的规则,经过世道千百年来的巩固强化,已经成了约定俗成的“常识”,就像饿了要吃饭、冷了要穿衣一样司空见惯。
但“向来如此”的,就一定正确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