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皱了皱眉,挥手屏退仆妇女婢,撩袍在一旁胡床上坐下:“你的婚事已然推了,还想怎样?”
秦佩珏闹归闹,真正面对这个叔父时,心里还是有些畏惧的。盖因秦萧神色太冷峻,领兵多年的人,眼底压着千重权威,叫人不敢造次。
她又忍不住想起孙彦,在她看来,论气度论容貌,这位孙朗君都丝毫不逊色于自己叔父。而他说话时的温文谈吐、柔和耐心,比之秦萧的冷峻威重更易博得少女好感。
“我没错,”秦佩珏在心里给自己鼓气,“我只是想找一个自己喜欢的郎君,有什么错处?”
遂梗着脖子问道:“孙郎君呢?你把他怎样了?”
秦萧:“他怎样了,与你何干?”
秦佩珏原本气息孱弱面白憔悴,此时却不知从哪挣出一股力气,翻身爬起:“你们要敢动他一根头发,我就死给你看!”
秦萧揉了揉眉心:“他冒犯崔使君,死有余辜。佩娘,我凡事都能纵着你,但此事牵扯到河西与关中盟约,孙彦此人亦不是好相与的,容不得你任性。”
秦佩珏听了孙彦的话,早已先入为主,闻言只是冷笑:“一个风尘女子,还好意思自称使君?那些人是瞎了眼才会听她吩咐……”
秦佩珏的父亲是正经的河西道节度使,母亲亦是名门闺秀,自小耳濡目染,皆是最正统的淑女教育,以女子卑弱自持为美德,且又自矜身份,全然不将崔芜这等出身卑微,还曾为人妾室,如今又混迹男人堆里,与天下须眉争夺权柄的叛逆女子放在眼里。
甚至于,暗搓搓地心生鄙夷。
是以随口臧否,毫无心理负担。
秦萧却凝重了神色,目光犀利锋锐逼人。
“河西秦氏如今是名门,搁在百年前,也不过一蝼蚁草民耳,”他冷冷道,“出身风尘非她所愿,谁不想有个尊贵身份,有父母疼惜、家族庇佑?”
“你托生在兄嫂膝下,是你的幸运,却不是你能肆意轻贱旁人的理由。”
“再让我听到你对崔使君有只言片语不敬,休怪我不念血脉亲情——你这般脾气,确实不适合嫁为人妻,应当送去家庙,好生静静心思。”
秦佩珏难以置信:“你、你要把我关进家庙!就为了那个风尘女子?”
她虽不喜这个叔父,却也知道,父母死后,秦家只剩这么一个长辈,她下半辈子的前程俱在秦萧一念之间。
幸而秦萧念着与嫡兄自小一同长大的情分,对这个侄女十分厚待,称得上予取予求。
如果是聪明人,就该明白见好即收的道理,努力讨这位大权在握的叔父的好,全力为自己谋一个好前程。
奈何秦佩珏委实称不上聪明,非但不肯与秦萧亲近,反而隐隐存着忌恨,总觉着是叔父夺了自己父亲的位子。
若是亲生爹娘还在,她哪里用得着瞧叔父的脸色过日子?
尤其这位叔父,还是个贱妾所出的庶生子,搁在前朝年间,尚未礼崩乐坏那会儿,连正经主子都配不上,不过是给她父亲当下仆的出身!
“难怪叔父瞧着崔氏亲切,听说叔父的生母与崔氏一样,都是风尘出生,也算同根同源!”
秦佩珏恨恼到极致,连平日里的敬畏之心都忘了,暗暗咬紧牙关:“叔父自是瞧不上我,你巴不得秦家嫡脉随着我爹娘一并死绝了,既如此,平日里又何必惺惺作态?”
秦萧蹙眉:“你说什么胡话?”
“当年李贼作乱,发兵围了凉州城,与我父亲对峙三日三夜。”秦佩珏攥紧双拳,“我父亲洞悉先机,连派三拨飞骑与叔父快马报信,命你回兵驰援,结果呢?”
“你非但按兵不动,还将大军调往北境,眼睁睁看着我爹娘,还有秦家全族死在李贼刀下!等李贼据了凉州城,你才不慌不忙地带兵回援,用我爹娘的尸首性命铺平了你掌权的路!”
“叔父,别假惺惺地说什么纵着我、宠着我,其实你心里巴不得我早些与我爹娘团聚吧?”
“既如此,也不必挑什么日子,你今日就送我去家庙!我也想寻爹娘问问,当年为何狠心丢下我一人,受尽旁人磋磨!”
***
这段发生在叔侄间的对话无人知晓,亦没人知道,受尽万千宠爱的秦家大小姐差一点就被自己叔父送去庙里面壁思过。
崔芜前一晚睡得早,第二日也醒得早。她一向自律,既睁了眼,就坚决不许自己睡回笼觉,索性起身出屋,在院里正正经经地扎了半个时辰马步。
扎到一半时,丁钰也醒了,推窗见她在院里练功,顿时乐了。这货也实在是贱,不知从哪翻出一包寒具,一边嘎吱嘎吱地咬着,一边吊儿郎当地倚着树干:“哟,蹲着呢?”
崔芜:“滚犊子!”
丁钰偏不滚,反而往前凑近了些,拈起一根寒具在她面前晃了晃,整个塞进嘴里,咬得渣子横飞:“是姓秦的让你扎的吧?我说你也忒听他话了。知道的你跟他平辈论交,不知道的还以为……”
恰好盖昀也正起身,推门听到这么一句,心头不轻不重地“咯噔”一下。
崔芜:“以为什么?”
丁钰嬉皮笑脸:“以为他是你爹啊!只有当闺女的才这么听老爹的话。欸,我说妹子,你要不要考虑考虑,干脆认人家当个爹?那两家人可真是亲如一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