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约很苛刻,甚至还有反不正当竞争与保密条款,看得青黛满心茫然,几乎以为写契书的也是个穿越同好。随后,她们用了一顿饱饭,又被带去织布作坊,里头早摆了几十台织机,有专门的师傅教她们织布。
至此,所有人都看明白,这陈二娘子还真是雇她们做工来了。
这有什么好说的?身契都签了,做呗。
织布并不容易,娼女们虽然出身低微、受人作践,昔日在馆中却是绫罗满身,极少做这些粗活,上手难免磕磕绊绊。
有人心生抱怨,有人赌气不做,还有人恨不能重回金莼玉粒的生活。
只有青黛看得仔细,学得认真。
她甚至留意到,她们要纺的不是寻常丝绸粗麻,而是洁白蓬松的棉条,细细的棉丝纵横交错,织成这个时代从未见过的柔软布料。
青黛心里升起巨大的疑惑:棉花是这个时代出现的吗?她是理科生,历史学得不算好,却也依稀记得,棉布纺织是宋朝后期才逐渐普及,而现在……早了百年。
第一日做工下来,有监工清点众人进度。不出所料,那几个抱怨连连的女子没能完成任务。
而她们也得到相应的惩罚,没有晚饭。并且监工说得明白,第二次完不成,挨一顿鞭子,小黑屋里关上三日。第三次完不成,送去矿上做苦力,这辈子休想再见天日,更遑论赎身。
都是柔弱女子,哪个见过这等阵仗?那几个果然吓得面青唇白,再不敢偷懒怠工。
然而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不出一日,女人们寻到了新的破绽。
监工是个男人。
在风尘地打滚的女人们最懂得男人的弱点,那些青黛不屑、不愿为之的手段,她们施展起来却是炉火纯青。
于是第三日放工,监工清点进度,将属于青黛的工作成果算给了与她同屋的年轻姑娘。
姑娘比青黛大不了几岁,接客却早了三年,也曾是馆阁的头牌姑娘,很清楚如何拿捏男人。
前一日傍晚,青黛曾亲眼瞧见她进了监工的住所,第二日天明才回屋。
这样的交易固然不公,但青黛不打算戳破。她知道无论哪个时空,这样的事都屡见不鲜,不是她一个小女子能改变的。更何况,她很珍惜现在的日子,一点不想节外生枝。
却不曾想,她不戳破,有心人却看在眼里。
翌日上工前,所有人被召集到中庭。檐下摆了一张太师椅,陈二娘子扶着婢女的手,不慌不忙地落座。
阶前跪着一男一女,男的是监工,女的是青黛同屋的姑娘。
“雇你们的时候,我就把话说明白了,安心干活,自不会亏待你们。可若偷奸耍滑玩手段,我眼里却也容不得沙子。”
陈二娘子是个爽利人,将事情调查得明明白白,除了青黛,还有两个被强占了成果的女人自愿作证。
最后裁决:监工挨三十鞭,发配矿山做苦役。偷奸耍滑的姑娘丢去小黑屋,三天不许吃饭。
“这是头一回,我姑且当你年轻不懂事,”陈二娘子话说得干脆,“你们都记清楚了,没有第二次。”
女人们噤若寒蝉地应了。
再上工时,果然像换了个人,没人再抱怨辛苦,偌大厂房只听见织布机“咯吱咯吱”的动静。
待到放工,果不其然,又是青黛进度最快。新换的监工打量她几眼,将人引到一间上房,等候在里面的竟是陈二娘子。
“人聪明,手也巧,只是心思深了些,”陈二娘子打量着她,“既有血性杀了荀三郎,怎么被人欺负了反倒一声不响?”
青黛见识过这位女坊主的厉害,一点不敢在她跟前玩花样,老老实实回答:“谁也不是天生的杀手屠夫,能过好日子,谁愿意沾染人血人命?”
“我若一言不发,还能在坊里继续做下去,可要得罪了管事的人,随便栽派一口黑锅,将我赶出去,这天底下再寻不到第二个这么好的去处。”
陈二娘子沉默片刻,轻叹一声:“倒是我看错了,你原是个聪明人。”
说着,将桌上折好的契纸递与她。
青黛认得那是自己的卖身契,只不明就里,没敢接。
“我家东家听说了你的事,很是佩服,”陈二娘子说,“她给你赎身的机会,往后海阔天空,随意遨游吧。”
青黛神色怔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然而白纸黑字就在眼前,只需一伸手,就能将锁了她半生的镣铐撕成碎片。
风从窗外拂来,带着夏日特有的润泽气息,却呛得她几乎落下泪来。
她知道,那风里带着自由的气息,是她魂牵梦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