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里,她可以短暂地从“崔使君”的身份中脱离出来,卸下一切重担,喘上一口气。
丁钰知道她的习惯,进屋时没再行礼,就像两个平等要好的朋友,十分自然地在她对面盘膝坐下。
“每次你约我在这儿见面,就是要搞大动静了,”他掏了掏耳朵,“说吧,这回是谁要倒霉了?”
崔芜撕了张草纸搓成一团,没好气地砸他脸上。
“没有谁要倒霉,只是想把接下来要做的事捋一捋,”她一边说,一边提笔在记事簿上写下“互市”和“扩军”,“这两桩是要继续办的。好比互市,今年只是第一年,商贾尝到甜头,明年只会多不会少,咱们可以借着这股东风,将境内经济好生提一提。”
“另外,下一拨招兵也该排上日程。咱们今年收成不错,江南的粮也送到了,再养五六千人不成问题。”
丁钰“唔”了一声:“这些只管按部就班,就算你不说,盖先生和许令也不会忽略。”
“剩下的就是只有咱俩能办的,”崔芜说,“阿丁,我想试着做一做新药。”
她的想法,丁钰从来无条件支持:“行啊,做什么药?需要我帮你找药材吗?”
崔芜没说话,抿了抿嘴角。
丁钰等半天没等到答复,觉出不对:“怎么了?”
崔芜沉默片刻,从身边捞起一物丢给他。
丁钰下意识接过,只见那东西圆滚滚的,竟是一只橘子。半边金黄喜人,半边却是生满青绿色的霉菌,握在手里黏糊糊的。
“一个烂甜瓜的故事”,但凡现代人都听过,纵然丁钰是理工生也不意外。见状,他整个人都不好了,好半天才结结巴巴问道:“你、你确定?这、这能做成吗?”
“不确定,”崔芜说,“条件落后,环境也不好,谁知道培养菌群时会长出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我甚至连最起码的显微镜都没。”
“可就算这样,我还是想试试。”
她垂眸盯着丁钰手里生了霉菌的橘子:“之前攻打庆州,有几个年轻士兵受了伤,其实并不致命,只是因为天气炎热,伤口恶化,没挺过来。”
“我当时就想,如果能做出来,他们就不用死了。”
丁钰沉默了好一会儿。
“既然你想好了,就去做吧,”他说,“能做成最好,做不成……也没妨碍。”
“至于显微镜什么的,交给我,我来想法子。我就不信了,望远镜都能做出来,一个显微镜还能难倒我?”
这就是有一个“同乡”的好处,不必解释太多,同样的来历和背景,让他们自然能明白对方每一个决定背后的用意。
“说起来,我也想做个东西,”丁钰说,“我寻了关中行商,同他们打听到一处硫磺矿藏的所在。”
崔芜同样明了他的用意,眼神微亮,继而迟疑:“会不会太着急了?”
“不着急,”丁钰说,“我一直在想,要是早点造出来,当初凉州城里,那姓孙的王八羔子能把你抓走?连你一根头发丝都碰不到!”
崔芜没忍住,嘴角抿起笑意。
自从再见孙彦,他不止一次提到“寡情”两个字,再联想到以孙彦“江南皇太子”的身份,想要什么样的女人得不到,却偏偏对崔芜死缠烂打不放手。
崔芜基本能确信,孙彦对她是有那么几分真心在的。
可那又如何?
谁规定的有人喜欢她,她就一定要报以同样的情意?
再者,孙彦所谓的喜欢——凭借权势和暴力囚禁人、折辱人,拘禁她的自由,践踏她的尊严,让她失去在外闯荡的心气,只能安心待在四四方方的院墙内,一辈子离不开他。
崔芜还真不稀罕。
他不在乎她喜欢什么、想要什么、看重什么,从来凭着自己的喜好,把她不想要的硬塞给她,还要她感恩戴德三跪九叩地接住。
崔芜忍不住想,亏得有丁钰当了她的嘴替,要是没这小子替她出了这口恶气,她说不定当真按捺不住,把姓孙的横着还回去。
“我想做的,你不拦我。你想做的,我也不拦你,”崔芜说,“只有一点,这东西不比制药,稍有差池就会闹出人命,你自己小心着点。”
丁钰对她比了三根手指。
崔芜想做的新药是后世应用最广的青霉素,这在当前的科技条件下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她还是想试试。
第一步当然是收集大量青霉,方法很简单,但凡生出绿色霉菌的食物都可以使用,尤以柑橘类水果更为合适。这是因为柑橘的表皮环境比较干净,杂质和有害微生物较少,其表面生长的青霉产生青霉素的可能性较高,且受展青霉素污染的可能性较低。(1)
然后是制作培养液,这玩意儿需要同时含有碳源、氮源、无机盐和生长因子,翻译成人话,就是谷物磨碎后煮成的浓汁,黄豆饼粉,适量食盐、草木灰,以及过滤的蔬菜汁按一定比例混合。
单这一项,崔芜就尝试了无数回,盖因古代没有PH试纸,无法精准测试酸碱度,只能用一些天然物质大致调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