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会像崔氏一般豪奢,一盘羊头签,只取羊羔两腮最嫩的肉,十余只羔羊堪堪凑出一盘菜。那凤羹更了不得,竟是用了几十只鸡来配,端的是富贵豪门,挥金如土。
崔芜光听着就倒足胃口,随便尝了两口,筷子再也抬不动。
她估摸着,前头铺排这么久,戏肉也该端上来了。
谁知女帝这回猜错了,这一日的崔府确实有大热闹瞧,跟她所想却完全不是一回事。用饭用到一半时,忽见下人匆匆而入,附在崔氏家主耳畔低声说了句什么。
崔芜一个眼风飞过去,阿绰会意,厉声喝道:“放肆,陛下面前,岂由你鬼鬼祟祟!”
又喝令禁卫:“拖下去,杖责五十!”
回话之人原是崔氏家主的心腹管事,跟了主子这么多年,到哪都饱受优待,何曾领教过天子威仪?
眼看如狼似虎的禁卫扑向自己,他吓得膝弯发软,扑通一下跪倒在地:“陛下饶命,小的再不敢了!”
崔芜本着看热闹的心态刨根究底:“饶你不难,从实招来,方才与你家主子说了什么?”
管事稍一迟疑,最懂女帝心意的阿绰已然喝斥:“你脑子放清醒些,整个大魏只有一个主子,那就是当朝天子!若是错了忠心,那便是你肩膀上的脑袋不想要了,合该摘了重长!”
脑袋若是掉了,哪里还长得出?管家不敢迟疑,砰砰磕头:“小人不敢……回陛下的话,府外有人求见,说是来寻十、十六郎君!”
崔芜挑了挑眉。
十六郎君是崔源堂弟,亦是崔氏家主的嫡亲孙儿。来寻他的是个年轻女子,怀里抱着个襁褓中的婴孩。
在女子的哀哀哭诉中,崔芜明白了事情原委。
她原是乡绅之女,与崔十六郎订有婚约——其实依着崔十六郎崔氏嫡孙的身份,是轮不到她这样的家世当正妻的,奈何崔十六不争气,见色起意,将人家小姑娘勾搭到手不算,还弄大了肚子。
崔氏自诩名门世家,断不能出这样的丑闻,赶着给两人定了亲。却不料世事更易,短短两年,新朝立国,登临九五的女帝更与崔氏有着血脉亲缘。
这崔十六郎摇身一变,成了准宗亲,虽无天子认证、玉牒为凭,但他看自己已非同往昔。
宗亲啊,尤其当朝天子是个女人,出身又不好,少不得要靠父族扶持。若是女帝无子,未来的储君之位说不得归谁,他崔十六少说是亲王之尊,他的正妃,便是王谢贵女亦是高攀了,何况区区乡绅之女?
怀着这样的心思,崔十六果断退婚,原以为这事就算完了,谁知这女子刚烈得很,非但把孩儿生下,更不顾家人劝阻,千里迢迢寻来京城,非要崔十六给个交代。
“民女与崔十六相识至今,自忖没有对不起他的。他如今是宗亲之贵,民女不敢奢望王妃之位。但孩子是无辜的,他既生养一场,焉能当没这回事?”
崔芜仔细打量跪于堂中的女人,见她做妇人打扮,相貌不失温柔姣好,只眉间隐着一股清烈态度,非寻常女子可比。
她还没开口,崔十六先急了:“你也知我崔家今非昔比,哪有尚未娶妻,先弄出庶子的道理?传扬出去,不仅崔氏颜面扫地,连陛下都得受带累!”
他倒是聪明,将自己与崔芜名声捆绑,料定女帝便是为了天子威望,也得替他料理了这桩糟心事。
那女子却不是逆来顺受的性子,正待开口,就见崔芜抬手做了个“下压”的手势。
天子自有威仪,虽未发一言,堂中陡然静下,一时只听得长短不一的呼吸声。
只见女帝托着腮、含着笑,悠悠问道:“宗亲?王妃?这倒是奇了,自朕登基以来,连国公都未封过,遑论王爵?”
“阿绰,你说说,是朕记岔了不成?”
阿绰追随崔芜最久,对自家主子的心思也最了解,太清楚怎么接话:“非是陛下记错,是有些人心眼太大,得了尊荣富贵还不满足,想着一步登天,将那亲王金冠扣在自己头上。”
崔十六郎满面涨红,只觉拂了面子。崔氏家主却听出不好,颤巍巍跪下:“原是老臣教子无方,将笑话闹到陛下跟前,还望陛下看在他年幼无知的份上,且恕了他这一回。老臣必定好生管教,令他知道是非轻重。”
崔芜被逗笑了,原来不论古今,“还是孩子”都是万能理由。
“崔卿的子侄,你自家随意教导,不必说与朕听,”她扶着阿绰的手起身,“今日在崔卿府上瞧了好热闹的一出戏,倒是不枉此行。”
崔氏家主噤若寒蝉,不敢开口。
经过那女子身边时,崔芜脚步顿住,微微偏头。
“朕赐你黄金百两,你自己的孩子,自己抱回去养吧,”她叹息道,“你是个有心性、有傲气的,孩子跟着你,比跟着旁人强多了。”
女子亦知崔十六薄情,不曾反驳,深深拜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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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帝离宫的消息瞒不过秦萧,他猜到崔氏的盘算,却不便置喙,穷极无聊,索性一个人窝在西暖阁,一碗药汤下去,不多会儿就睡着了。
只是这一觉睡得并不安宁,脑中乱梦一团,时而是幼年习武,嫡兄把着他的手教导开弓。时而是生母端着一盘点心温柔唤他,待他近前便蹲下身,用帕子为他擦拭汗水淋漓的额头。
然而转瞬,这些美好宁静的画面被打碎,嫡兄成了高高在上的家主,用冰冷又忌惮的目光打量他。生母病得只剩一把骨头,躺在破败的被褥中,抓着他的手腕诅咒秦氏满门。
再一晃神,生者化为白骨,白骨又凋作尘土。他站在冰冷恢弘的大殿上,目光循着丹陛向上,看到冕冠衮服、端然生姿的崔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