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跑到山脚的翟茂生和芊子将这一切清清楚楚地望在眼中。
两人同时站住了。翟茂生说:“他交代啦。”芊子说:“真惨。”他又低声说:“芊子,轮到我了。如果他没对我讲电话的事儿,我不知道,我不去情有可原。但他对我讲了。我知道了。谁叫我是村长呢?谁叫我入了党呢?……你今后凡事多珍重吧,我去了!”
不待她回答,他已朝冰坝飞跑而去。他一跑到埋葬着翟老松那堆冰前,连气儿也不喘匀,就凭着一双手搬大大小小的冰块。远望冰堆不过像坟堆,近了才知比十座坟堆还大。他越想更直接更快地扒出炸药来,越觉得浑身劲儿使不到双手上。
他从翟老松袄兜里翻出了火柴。双手搬过冰,水淋淋的,不慎将火柴盒的磷纸弄湿。划断好几根火柴都划不着火。刚划着一根,却被风吹灭了。这山口地带,风太大,尽是冰,看着刮不动什么,耳边却风声呼哨。“我来了……”他吃惊地一抬头,又是芊子,蹲在他对面。“你!芊子……你不能这样爱一个男人啊!你犯不着陪我死……”
“我不是为了陪你死。老松叔的话,不只是对你一人说的,是对咱俩说的。望着你点不着炸药,我能不跑来帮你么?……你划吧,我双手替你拢着……”
翟茂生痴痴呆呆地瞧着这跟自己没缘分而又与自己真心相爱的女子,犹豫不决。芊子却在一声不响地脱棉袄。脱了棉袄,又脱线衣……脱得上身只剩一件小花布衫和里面的紫红兜胸。“你干什么?……”“我急跑向你,忘了该把钱放在山上水淹不着的地方……”她将三捆钱紧紧裹在线衣内,又学翟老松兜炸药的方式,将线衣卷在棉袄中,两只袄袖打成个死结,之后瞧着他问:“这样……过后兴许能让谁捡到吧!……”
“能……”他低声回答,完全是为了安慰她的煞费苦心。
“能就好。”她淡淡一笑,“谁捡去了也比被大水冲得无影无踪强,都是我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积攒的。现在你划火柴吧!划呀!我替你拢着……”她更凑近他。他手抖得厉害,又划断了几根火柴。
“我来划?”
“不,还是我来……”
“嚓……”终于划着一根。她立即用双手拢住。他点燃了导火索。
导火索才一米多长,“哧哧”地冒着火星儿。
他们定定地瞧着它越缩越短。
他自言自语:“跑也白跑……”
她说:“我知道……这么死会是个啥感觉呢?”
“啥感觉也没有……”
“我冷……”
他就将她紧紧搂在怀里。“闭上眼,不看,就不怕……”
她早已闭上了双眼。他也想闭上双眼,但没来得及。他们什么也没听到。紧紧搂抱一起的人的身体,瞬间崩为无数躯块,放射般飞上天,与满空碎琼乱玉混杂,随即纷落在咆天哮地的仿佛世纪末日的硬性狂澜中……感知那省略了死痛之恐怖的,也许唯他们恋生的灵魂——它们悸翱在冰涛浪谷的上苍,顷刻泯灭。
翟村消失了……
县长到曾有过翟村的这个地方来了。没灾情可视察。因为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见。大地也被严重改变了容貌,如同沤烂的皮子。县长掉泪,说了一大番抚慰翟村人的话,鼓励他们重建家园,接着问:“你们村有个翟老松吧?”他们都回答有的。“快找他来见我。”“他死了!”“死了?……”“为炸冰坝死的!”县长默然。心想:我只命令他炸冰坝,可没命令他死啊!当时也真顾不上考虑他死活……县长心情沉重地又说:“翟老松死得其所,你们要为他立碑,给翟村的后人树个光荣榜样!”翟老根说:“我们一穷二白了,要立碑教育后人,得县里出钱啊!”县长说:“县里不会不管大家的!要拨款救济大家。立碑的钱,县里当然更舍得出。”翟老根连忙又说:“另外还死了两个呐,一个是村长。也立碑么?”县长沉吟地说:“那要看怎么死的了。”“当然也是为炸冰坝死的……”翟村人异口同声证明这一点。“立碑!我们要和怀念翟老松一样永远怀念他们!”翟老根紧叮一句:“那除了救济款,县里要再多拨立三座碑的钱!砖坟,青石碑,加工棺木,人工,搞得体体面面的,没三四千元下不来!”“要这么多钱!”县长考虑了一会儿,坚定地说,“给!鸟无头不飞,人无头不走,你们再选个村长吧!”
他们说:“选他!选他!他是党员!……”
在下游四十多里的地方,某村人捡到了芊子的棉袄包儿,打开一瞧,惊喜得没法儿形容。三千元湿透了。为烘干,铺满了他家两张炕面。他女人笑得合不拢嘴。他警告他的俩孩子:“不许说出去!”俩孩子严严肃肃地点头。非常懂事的孩子。
“金锁,你望到爹死时的情形了?”
“嗯……”
“你讲。”
“没啥讲的……”
“你撒谎,你什么都没望见!”
“我望见了!”那少年固执地对他的姐姐大声嚷,“我什么都望见了!……”
“那你讲!讲你姐夫怎么死的?讲……你芊子姨又是怎么死的?……”
那少年一句话也不再说,就跑到山口那儿,对着空旷的山谷喊:“爹!……要给你们立碑!立三座体体面面的碑!……爹你听到我的话了么?……”
县里的救济款不久就拨给了翟村人。翟老根对大家说:“这地方不吉祥,保不定哪一年又来一遭。莫如把款分了,都别处找安身之地去吧!”翟村人认为他说得有理,遂将救济款分了。包括为三个死者立碑的四千元钱。从此翟村存在过的那个地方没有姓翟的人家了。翟村人各奔东西南北。他们心里怀着点儿感激的,不是翟老松,也不是翟茂生和芊子,而是翟老根。他们什么地方偶尔碰到,便互相问:“老根在哪儿?那人,行!平时看不出,关键时候敢出头!县长面前也不打怵!行!……”“是啊,是啊,不亏他,哪能户户多分几十元钱啊……”翟老根不知去向,反正在我们的大千世界无疑。秀梅不要应分给她的那份钱。她带着弟弟也远走高飞了。翟老根没对任何人说过她不要那份钱的话……
冬天里,一只闲在的乌鸦啄一只挂在树梢上的尖尖翘翘十分窄小的鞋。那是翟老根老娘的。鞋里仍有点儿冻了的东西,使那只无聊的乌鸦颇感兴趣,不厌其烦地啄,啄……忽然它被什么所吸引,俯视过去,见山口那儿,不知是谁草草垒起三个土坟,有一个女人和一个少年行祭。雪地上,两行脚印,来自遥远而又遥远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