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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编聊斋志异三篇(第3页)

三红磨房

余故乡周村傍大山。石级达半岭,有庵,蔽松林中。山出红石,风化之,渐为红泥。逢雨,推红泥于山下,村人好和而厚宅墙,故遍村屋舍皆红。村西北有磨房,亦红。统村共事之。

该村翟氏后生,幼丧双亲,村人轮年抚育。翟飨村德,誓心以报。独立,则定居磨房内,允驴作马,任诸家驱使,不受酬劳。翟性蕴藉,仁义善良,行为俭束,喜好孤处。闲闷之时,唯踞门槛吹自制榆哨而已。其调悠长,其音韵宛,清越袅曼,类乎圣咏。若危难临村,奋勇当先,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逾二十岁,数老者同为媒保,娶一寡妇。妇长其九岁,无子,稍逊姿容,然善操持。先夫已殁十载,恪守妇道,循规蹈矩,有目共睹。实乃良家妇女是也。翟自立户,倍感村德,半身为夫,半身为公仆。村人亦皆悦其服效。夫妻虽少绸缪,却能颇相安处。事迹传播,远近邻村,誉为标范,称颂村风美好。更有甚者,亲临该村,趾涉磨房,意图观破讹伪。睹女在操持,男在劳作,羡佩愧返。村望愈高。

某日,翟刈草河畔,乘月负归。忽闻一女惊呼:“野狗子阻道,来人也!”其呼甚骇。

翟弃草应声奔去,月辉之下,见庞大恶犬劫一女于陡垅,白牙森森,似欲突扑。女颤瑟无逃处。翟入水田而近之,踏水四溅,履陷于泥不顾。至前,跃垅上,赤手空拳,护女作金刚状。喝犬,犬不惧,裂唇呜呜相逼。犬且逼,翟护女且退。退于垅下,犬摇尾从容旁走。女跌坐地上,久不能起。翟审视之,乃前村女玉媛。嘿无一语,悄然避之。

女坐地切呼:“后村磨房阿哥,休弃吾于此,乞望伴归,恐野狗子复来!”

翟踟蹰而返,扶娥起,随行左右。

娥惊魂甫定,垂首羞告:“不耐暑夜窒闷,思更阑无人,可嬉清波,一爽拙体,不期归遇野狗子。”

翟吝语不答。

至前村首老树下,娥驻足睇翟,诚曰:“多谢阿哥,得闲当助推磨!”粲然一笑,姗姗竟去。

翟归途拾一物,乃湿淋淋女子束乳绢品,知为娥所丢失,有心翌日还之。然自觉其念孟浪,亦恐人知,流短蜚长。拾而复弃,弃而复拾,掖于怀中。

至家,妻愕诘:“此负何忒久?草耶?履耶?哪里混弄泥水遍家?”

及寝,俟妻沉睡,床头衣内出娥失物,借盈窗月光观赏之,剔透柔软,想入非非,神思难守,意怅怅然。

却是,娥亦幼丧父母之孤女,经村中德行昭昭者撮合,嫁赵姓人家为童养媳,方十三岁,小郎君诱与交而孕,未作少妇,先成拳母[1],竟生锥儿。村人皆耻之。德行昭昭者叹曰:“有伤风化若此,少小**似其母,今后必一**!”盖因其母生时惯会依门卖俏,约欢**,虽死而秽名遗人之口。

娥历年长成,体态窈窕,容貌妩媚,嗔笑娇俊,俨然丽质美女,夫先猝死,子后夭亡。村人皆云报应。赵家恶之,谋划阴卖于大户。娥思自嫁而屡遭辱骂,挥斥做无穷事务。村中好色之徒,明唾之而暗挑之,存偷香窃玉之念而图正人君子之名,尽不得逞而尽诋毁之。娥未纵己而早声誉狼藉,遂以恶还恶,凤姐计炕之事,万妹诮谩之词,无师自通。誉愈败。是以翟冷漠之故也。

翟辗转不能眠,想本同命,理当相怜,然其誉,翟实所惧,尤甚于惧恶犬。又某日,翟正旋磨,娥意外至,掩小篮立门外,笑谓翟曰:“独旋吁吁,阿嫂何不怜惜?容痴妹代劳乎?”翟停,大窘,呆视不知所措。

妻闻声于内室挑帘踱出,识娥,板面冷问:“有何贵干?”娥敛笑趋入,双手捧篮示翟妻云:“公婆思饮豆汁,敢烦阿哥一遭。”翟妻言词更厉:“飨一村德,事一村磨,吾夫非两村共饲之畜,任人可驱!”娥惭色曰:“愿为阿哥纳履以酬。”翟妻斥道:“吾尚未死,夫履岂劳汝手!”娥乞曰:“容待磨空自事之,完豆而返,公婆必骂。”翟欲语,妻瞪止之,又曰:“磨属村物,非吾家私有,空而不允脏污!”咄速出。娥惭且羞,泪盈盈于眶,垂首倒退而出。

翟责妻曰:“何汹汹以谩言辱弱女?承母罪耶?”

妻嘲曰:“何拳拳甘为其驴马?欲勾搭焉?”翟身藏娥物,心怀隐绪,恐妻猜测,愠愠不语而已。

至晚,翟仍负草于前处,遇娥怔立河畔,定望河水,月下影凄,夜露单寒。翟至而竟未察。翟疑惑良久,喃喃愚问:“夜不窒闷,复欲爽体?”娥方回顾,双眸凝忧,满面悲凄,睇翟欲言而止者再。翟出其失物于怀,曰:“当日归途所拾,常隐于身期遇以还。”娥曰:“**女亵物,不忌肮脏耶?不惧悍妻耶?不晓人言可畏耶?”翟嗫嚅无词。娥接之,叹曰:“人将去也,物何需还?”抛于河中。其时秋洪泻下,河涛汹涌,浊流湍急,转瞬涡没。

娥又曰:“实相告,数番候此至夜,唯图晤尔一面。”翟喃喃请赐教。曰:“相烦遭拒,登门受辱,公婆亦不饶恕。指桑骂槐,掼豆一地。篱下之命,不堪忍受。更不知何日嫁卖于何人何地!世间大不公道!莫如一死。然河东河西,两村百户千人,竟无一真善良者。晤尔唯求一事,死后孤冢,厚培黄土,防野狗刨坟,泉下不得安宁!”语甚哀烈,泪潸潸落,双袖掩面欲跃。

翟拽止之,心亦酸楚,劝曰:“苟活胜过怨死!况人命无定数,岂知他日永不超脱?”娥挣扎而曰:“公婆虐待,尚可默受。人人鄙弃,自尊难存,心早死焉!”

翟切切曰:“何谓人人?诽美之言,实乃女子妒美之心,男子亵美之念,吾独不信!木秀于林,鸟图栖之。鸟不得栖,虫必害之。真君子心中不存**女,口声声诋谤不休者绝非正人!此判世之理也。”

娥眈眈睇视,忽投翟怀,恸哭失声,慨而泣曰:“世有人一执公道,世可眷也!”翟温存之。二心勾通,两情触动,亲悯爱悦,遂相誓好。然情融融意绵绵而已,莫敢越雷池。此后,密约偷会,二心连锁,两情更笃。

一白日,翟独于家中削柳编箩,娥急促促自外而入。翟恐妻突归,颇怪之。娥曰:“见其河边浣衣,方敢冒入。事紧迫,岂顾许多!”诘何事?又曰:“公婆将吾媒卖已定,二三日内嫁送之。”议与翟私奔。翟愕而不语。又曰:“无此胆魄,从今永诀,难相见矣!”翟仍不语。肃问:“真相爱否?”翟始曰:“爱。”继问:“爱汝妻否?”答曰:“否。”娥释然道:“不爱而弃,爱而与奔,天公可恕!”约是夜会于村尾共奔。

翟默默良久,断然曰:“不可!”娥惊质其意。曰:“此妻乃村德体现,村德不敢负。弃此妻而村誉必遭毁,村誉不敢灭。”娥顿足曰:“充驴马数载,村德足报矣!不爱之妻而强加者,村誉伪之极矣。”翟犹言不可。娥焦躁曰:“愚顽若此,急死人也!”翟竟曰:“可陪死而不可与奔!”娥无计施,意落千丈,心同死灰,瞥见隅角卤坛,顿生绝念,曰:“罢者!两心既相爱悦,生死有何啼哉?生不能做夫妻,死后为同穴鬼,一大倜傥快事!”扑往捧坛,灌喉有声,如渴之极而饮清水。翟怔视之,须臾夺坛已迟。悔莫及矣!娥依壁萎于地,曲缩翻滚,痛苦之状,刿目挖心。

翟抱娥于怀,涕泗滂沱,狂呼:“始爱之,终害之,孽之孽之!”娥攥翟手,甲入其肤,惨曰:“阿哥真相怜爱,乞速助一死,免娥活受酷罪!”翟肝肠寸断,不忍视,乃操地上削柳尖刃,横心闭目,当胸刺入,力透娥背!此际翟妻以首顶盆而入,见状大骇,盆扣于地。翟手仍握刃柄,双目仍闭不开。娥以垂发掩翟手,残喘谓翟妻曰:“吾自寻死,不涉汝夫干系。望公堂前作一证人……”言未尽而气已绝。

遍村大哗。

司法当日捕翟。问通奸之罪,答曰:“有情无奸”。问杀害之罪,则供认不讳。仅“然也”二字而已。详问,锁唇不答一词。传其妻为证,细述所见历历,唯不述娥死前之言。遂判决。

行刑之日,围观者近千。翟从容谓其村人:“自幼孤零,磨房为家。有妻无家,有家丧家!吾死后,当与娥共葬磨房内。否则,定化厉鬼夜夜骚扰,管教鸡犬不宁!”

村人多迷信者,惧其言,果践鬼愿。村誉从此不振。

磨房渐年颓塌,终成废墟一片。而村人教诲儿女辈,常道:“欲做红磨房内新鬼耶?”谣传至夜,可闻磨声碌碌,鬼语悄悄。时有笑音,酷似玉娥。且云:“阿哥何旋之急急?停歇伴吾说话!”而翟妻,登山入庵为尼矣。凡二三年莫下山一次。

此三十年前旧事。

及“文革”,“扫四旧”者辈掘其荒冢,暴白骨路旁。隔夜,骨归原穴,穴又成冢。村人暗传,翟妻所为。盖庵被废,翟妻遭遣下山,迫其还俗,劳改于“妇女队”。

及今,庵重修复。翟妻已六旬老妪,复归庵为长尼。去岁卒于庵中,遗物仅《道德经》一册。

方圆百里,钟情男女,常有至红磨房废墟者,红土抹额,双双跪于坟前,海誓山盟,以表爱之真贞。村中未殁绝之德行昭昭者,皆已耄耋之年,倘孙辈缔亲,竟亦诣往盟誓。渐成风俗,人不以为怪。

今之异史氏曰:噫!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敢云天不变而道亦不变乎?道既变,人亦变,天奈之何?前人之耻,未必后人之羞,道奈之何?道以人变而变,人随道变而变,此乃天之正德也,此乃人之正理也。天不变天老,道不变道殇,人不变大悲大谬也!是以感慨命笔,以祭雌雄怨鬼耳!

[1]拳母:出自清代蒲松龄《聊斋志异》卷一第二十九篇《真定女》,描述一个六七岁的童养媳被诱骗生下孩子。文中“生男母叹曰:‘不图拳母,竟生锥儿!’”,“拳母”“锥儿”皆形容微小,指“拳头大的母亲”“锥子大的孩子”,原文意为:“接生婆感叹道:‘没想到拳头大的母亲,竟然生下了锥子大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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