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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 坝 01(第2页)

他想要知道那银色大堤是否果真如他所猜测的那么脆弱,亦或坚固得很——翟村的千把口子人可就来得及逃命了!老天爷保佑啊,但愿如此……

走到猎狗跟前,他不由得站住了。昨夜入山他本是为结果一头老狼,那狡猾的畜生却未出现。两只野兔是猎狗逮住的。一条好猎狗哇!有人曾想出四百元高价买去,他没卖,还骂了那人。

他蹲下去。猎狗那双死后的眼睛,困惑而悲戚地瞪着他。子弹从猎狗左前肋射入,从脖子右边穿出。一颗填足了黑色炸药的“炸子”,为屡次犯村的老狼预备的。它几乎将猎狗脖子炸断,仅剩破碎的皮将头和身子连在一起。白皑皑的雪地上一摊殷红的血,业已凝固。他罪过地抚摸着猎狗尸体,还温乎乎的。

我的好赛虎,也许我不该打死你……

他那一枪是在被巨大的恐怖压垮了理智的情况下开的。在他看来,那巍峨岧峣的冰坝,的的确确是一根手指都会触塌的,危若累卵。

他匆匆扒个雪窝,将心爱的猎狗埋了,还掉一滴老泪。

他又提着枪,小心翼翼地继续朝那银色大堤走去。每一步都踩得格外轻。雪在他脚下“吱吱”作响。他情知自己是一步步接近一种被壮观所虚饰的凶险,一种极可能突如其来粉身碎骨的死亡。他并没止步不前。因他内心里同时又涌升起一种庄严、一种神圣、一种义不容辞责无旁贷的使命感,一种对于同类的大慈大悲,一种对于生命的怜悯。还未曾有过某一时刻,他翟老松深切地体验过这样一种情操。那乃是一种超人意志的力量,一种使他身不由己的力量。一旦在他胸膛内萌发,他便只有听由它摆布。

尽管他鄙夷翟村的很多人,厌恶他们像厌恶耗子。是的,他不但鄙夷他们而且厌恶他们。甚至认为,在这个世界上,在一切高等的包括较高等的活物之中,比如鸡狗鹅牛马羊之类——再也没有比愚劣的人更能引起人厌恶的东西了!

他是翟村的老村长、老党支部书记。他的一多半岁数,是在为翟村人做名副其实的公仆中度过的。即或在“**”那样的年月,他也竭尽全力保护他们不受“政治”的伤害。如果说翟村中的某些人依然受了伤害,完全不是他翟老松的罪过,而是因为他不管多么想保护他们却终归没能保护得了他们。可他们非但不知飨恩报德,去年秋上反而哄抢了他承包的一片果林。当时那情形就像“胡子”打家劫舍,使他三年来育林的辛勤劳作付之东流,一无所获,欠下两千多元贷款。幸亏女儿秀梅已靠养兔发家致富,替他还上了那笔债。否则他翟老松只有上吊或抹脖子的份儿……

那场事件惊动了县法院和县公安局。公安局开来吉普车,逮捕了为首的几个人。县法院认为他应该起诉。他没起诉。他和所有翟村人的血管里,据说流的都是同一位祖宗的血液。这一点原本是有辈辈传下来的族谱以供查证的。可惜那厚厚的发黄的册子“失传”了,至今没谁知道是他在“文革”期间烧的。他烧了发黄的族谱依然相信全村人无一不是他的族人。事实上许多人确实是他无须查证族谱也毫无疑问的本家。可他们参与哄抢他的果林时,如同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受压迫被剥削的穷汉们对付地主老财一样,丝毫不留情面。那片果林现在荒着,没人继他之后再承包。大部分果树因无人侍弄而病死枯死。他们的目的仿佛并不在于哄抢果子,而更在于毁树。倘说是出于报复吧,他不曾得罪过他们,更不曾坑害过他们。倘说是出于嫉妒吧,似乎也不尽然。这几年翟村人一半以上盖起了新房,正开始过好日子的并不止他翟老松啊!

法院的人讯问一些哄抢者,他们坦然地说:“别人抢,我在一旁眼睁睁看着?我是傻蛋吗?不抢白不抢!”

都这么说。说时都坦然的样子,并不觉得羞耻。

法院审那几个为首的人,他们反问:“是翟老松告我们吗?这六亲不认的老家伙!”法院如实讲,他还没告他们呢。他们便一个个笑将起来,甚至对法院的人有几分嗤之以鼻了。

他们说:“翟老松并未告我们,你们凭什么逮我们?凭什么审我们?”

他们说:“那片果林原本是村里公有的。公有的时候,不结果,他翟老松承包去,只侍弄了两三年,就结果了,还不该抢吗?”

他们说:“谁占了大便宜,就算是占了老天爷的大便宜,我们抢谁!要不这世上没道理啦!何况我们抢的是本家人!”他们振振有词。他们说时也都坦然的样子,也都并不觉得羞耻。法院认为他们是一群“法盲”。他们却一个个感到受了奇耻大辱,愤愤地自辩他们根本不是什么“法盲”。抢犯法,这起码的法律常识他们说他们懂得的。“懂得你们还抢?”法院的人十分光火。“懂得就不抢了吗?我们不是已经讲得明明白白了吗?我们也为那片果林流过汗、出过力,可我们却什么回报也没得着过!果林的好处当然不能尽让他翟老松得了去!没那个理!”他们也十分光火。法院不认为他们是一些“法盲”了,而认为他们是一些刁民了。

督促翟老松写“状子”。有了“状子”,法院就重判刁民。“放他们。放他们了事。”翟老松翻来覆去只这一句淡淡的话。法院的人以为他胆小,不敢写,劝他拿出点胆子,什么也别怕。

法院给他做主,还有什么可怕的呢?他却瞪起了眼:“你们咋知道我胆小?你们咋知道我不敢写?我怕谁?这村里我翟老松怕过谁?!”法院的人大惑不解。他不起诉,法院也就只好放了那些逮去的人,事情不了了之。

在这件事上,翟老松自有他的一套思想逻辑。他若起诉,法院必重判他那些本家弟兄和族人。他们的老婆孩子脸面上必蒙耻辱。他们的家庭失去了主要劳力,将怎么过日子呢?放了他们,他则可以从此具有鄙夷他们、蔑视他们、厌恶他们的特权了。这也许对他们更是一种惩罚,更是一次教训。对他自己亦更是一种补偿。被他翟老松,啊哈,为翟村人鞠躬尽瘁、呕心沥血的人物所鄙夷、所蔑视、所厌恶,更主要是被他所宽恕的人,倘不引咎思过,还算个人吗?……

然而他大错特错。逮去了又放回来的那些本家弟兄和族人,当天又在那片遭劫遭难的果林里肆无忌惮地发泄了一番。毁了几十株果树。末了还将他们的猪撵到果林中去,让猪尽情享用那些地上的没被抢尽的果子,并结伙找到他,当面对他说:“老松,你别生气。我们不冲你,我们冲一个理!”

“老松,我们一天天富了,你也可以一天天富,但得一天天的!像你这么富起来不行!我们不抢你,万把元眼瞅你到手了!你自己想想,你比我们也富得太顺当了吧?照你这么富,几年后你成财主了!我们倒成富起来的穷人了!如今不是讲共同富裕的吗?何年何月,抢要成为财主的人也总归没错吧?再者说了,我们不过就是抢你的果林,没到你家去抢呀!我们心里是念着族分和辈分的!”他们说得率真,说得虔诚,说得推心置腹,说得理直气壮。

他一把从墙上摘下猎枪,恨不得一枪枪崩了他们。

“老松,你干什么你?!……”

“老松,你可是党员!你!当过村长的人!这么一次便宜都不肯顺心顺气地让大家伙占吗?!……”

他怔怔地望着他们,完全气糊涂了,一时反倒不甚明白,究竟他翟老松有理,还是他们有理。

他们却趁他糊涂的那当儿,扬长而去。

以后更加反了过来——被鄙夷、被蔑视、被厌恶的,不是他们,竟是他自己。他至今也不能明白他们凭什么。而他们认为他心里当然应该明白。事情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他那糊涂不过是装糊涂。

于是从那以后他渐渐从情感上抛弃了这个村子。或者反过来说这个村子抛弃了他也可以。他再也不愿为这个村子效什么劳了!他再也不听广播里“物质文明是精神文明的基础”那套话了。彻底不相信了!他原本是抱着极大的乐观,期待翟村人日子一天天好起来之后,变得更仁义、更友善、更有人情味儿的。而翟村的现实给了他一个大的失望。翟村的人们之间已经没有了过去那种亲近关系。一些人并不仅仅满足于自己富起来,还时时诅咒别人仍在穷着。因别人的倒运或公开或暗地里幸灾乐祸。

他在山林中搭了一个小木屋。更多的日子他远远躲避开翟村,和他的狗孤独地生活在那山林中的小木屋里。渐渐地他觉得自己成了一个与翟村不相干的人。并且渐渐地习惯了这一点。翟村的人也似乎渐渐地将他遗忘掉了。只有偶尔听到他的枪声,才想到翟村还曾有过翟老松这么个人。

翟村人人都在富。富了的许多翟村人,以狼那种歹毒的目光觊觎着本家人和血脉相连的族人们,算计他们是不是比自己更富了。如果是,他们就很痛苦,心里就很不是滋味儿,甚至恨得牙根疼。翟老松常常独自回忆起十几年前、二十几年前,或者更其久远的三十几年前的许多往事。他认为那些年的翟村人差不多都是好人,又穷又好的人,善良,富有同情心,肯于互助。而如今是差不多不同程度地都变坏了,变得使他感到陌生、使他憎恨了。

他那女婿,翟村的现任党支部书记兼村长茂生,断然不能接受他这种观点。照茂生看来,翟村人过去也好不到哪去。仇视文化因而仇视文化人,自以为能在众人眼里竖立起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形象,就算是天底下最优秀、最完美的一个人了。并且呢,极端的驯服,奴性十足。这要归根于一种与族传统关联紧密的深远影响。倘一个五十多岁的人见了一个二十多岁的人,后者在辈分上长于他,他那并不由衷然而低眉顺眼的毕恭毕敬,是做得很恶心人的。用茂生的话说,翟村人目前正在钻一截由穷到富的竹筒,因而就不能责怪他们在某些方面变得太像蛇。翁婿俩观点如此相左,翟老松跟女婿也就没什么共同语言。他极少踏入女儿家门槛……

冰坝自上而下向内倾斜,仿佛倒置的礼帽。翟老松仰起脸,竟看不到它的顶端。獠牙也似的冰排的利棱锐角,如一层层嶙峋的峣岩镇压在他头上。冷水从一层层冰排的缝隙之间渗出。那种令他惊心动魄的咔咔的声响,在冰坝后混成隐约的轰鸣,如同万千巨石在一口大锅内煮开着、翻滚着,互相碰撞着。冰坝绝顶一阵阵涌出的河水,似滂沱大雨,转瞬淋透了他的棉袄。置身在冰坝之下,他却对它不那么感到恐惧了。他甚至敢于用枪托捣它。

尽管它势如险壁,却纹丝不动。

一块两间屋子那么大的冰排,又被冰坝后汹涌的河水推了下来。在半空砸断无数龇出的冰排,轰然坠落,底部粉碎,上部倒向冰坝,如一扇门,将他掩在了凹处。碎琼乱玉堆成一座小山,仿佛要将他埋葬。他像一只被堵住了洞口的獾似的爬出来,腿伤了,猎枪却没丢掉。冷水从他领口浇入衣内,他冻得浑身瑟瑟发抖。他没法儿估计冰坝会在十分钟或者二十分钟,半个小时或者一个小时后崩溃。看来那是听天由命的事儿了!

“爹……爹你干啥?……”儿子站在河床边的一块大青石上喊着问他。

“你姐夫呢?你姐夫呢?”他急迫地,一瘸一拐地朝儿子走来。

“不在家里!”儿子答着,从那块大青石上蹦下,咄咄地质问,“你为啥打死赛虎?你说!”“他怎么不在家?!”“不在家就是不在家呗!门虚掩着,炕上连被褥都没铺,鬼知道他上哪儿去了!你说你为什么打死赛虎?!”翟老松不再多问,鬼知道的事他也早就知道。他恨恨地骂了一句:“这混账东西!”“你无缘无故打死赛虎,我再也不跟你入山打猎啦!”儿子愤怨地说,永远不屑于理睬他了似的,气咻咻地跑向冰坝。“你要干什么?”“爬上去玩玩!”“作死呀?给老子滚过来!”“不听你的话!”儿子回头顶撞了他一句,猿猴似的,灵活地蹬着一层层寒森森的冰的尖牙利齿往上攀爬。翟老松奔将过去,拽住儿子一只脚,将儿子从一人多高处扯了下来,爷俩一起摔倒。他爬起来就扇了儿子一耳光。“死到临头,你还玩!”他拖着儿子,一瘸一拐地向村里猛跑……

“你得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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