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了鸡和蛋,他便没有了爱的权利。徐有德那么个人,肯把女儿嫁给穷户吗?就是肯,秀秀甘愿吗?
没有了鸡和蛋,他便没有了实行报复的可能性。徐有德会把他放在眼里吗?他又能怎么去实行报复呢?除非趁黑夜去烧徐家的房子或往徐家水缸里投毒。那是要犯法的。他天生没有敢犯法的胆量。
而如今,靠了那六百只鸡和鸡们每天下的一筐一筐的蛋,徐有德分明认识到了他是一个竞争能力大大超过自己的对手,又嫉妒他,又不得不讨好他,联络他的感情,还不得不答应把女儿嫁给他。这已经是一种报复了。
对于他,鸡和蛋是比娘更重要的。使他时时觉得自己如同一个王国的国王。他要不断地扩展这个王国的规模。他活着的最高使命,首先是为了这个王国的存在。他活着的最高形式,是做六百只鸡的奴仆。眼前是六百只,将来则是一千只,二千只,三千只,一万只!
一万只两天下三个蛋的鸡!先是成为全县,其后成为全省乃至全国首屈一指的养鸡大王。他知道徐有德连做梦都想成为一个养鸡大王。但他的野心要比徐有德大何止一百倍!他已渐渐地在他的王国里变成了一个中性的人,可是他自己并不能悟到这一点。对女人来说,他是个相貌堂堂、身强力壮的伟男人。对他来说,女人已很难引起他心理上和生理上的冲动了。让他选择一个女人或一只母鸡,他完全可能选择后者。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已丧失了作为一个男人的性的本能。他不过是在一种性本能的迷失状态中逐渐“移情”了。“移情”在母鸡们身上。
他全心全意地爱着它们,饲养着它们。在它们中间,他如同一个国王在六百个妃嫔中间一样。那种占有的快感对他来说,是超越人的一切欲念之上的。
一些体态壮大的,从不需要“歇蛋”日子的母鸡,尤其倍加受到他的宠爱。他时常将它们抱在怀里,抚摩它们的羽毛,将脸贴在它们身上,喃喃地对它们说:“小亲亲,我的小亲亲,你们可不知道我有多么喜爱你们呢!好好儿给我下蛋,我是不会亏待你们的……”而当它们一旦下蛋日渐减少,他杀它们的时候,是毫不犹豫也毫不手软的。杀得多了,便杀得利落了。一把逮在手中,将鸡头掐在鸡翅下,熟练地几下拔去鸡颈上的毛,快刀一抹,一分钟内足可结果两只……
而当那种男人的纯本能的需要,有时夜里也纠缠着他睡不着觉的时候,他便以纯本能的方式满足自己那种本能的需要,想象着秀秀就搂抱在自己怀里。事过之后,酣然入睡。秀秀在他的意念中便也消失。他只在夜里想到过秀秀几次,很偶然地想到了。比如看见挂历上什么外国女郎的两条裸腿,便会想到秀秀的腿,进而想到秀秀身体的其他部位,进而睡不着觉,进而……偶然,也挺自然。
那挂历是县农副产品公司赠送的。他是舍不得自己花钱买那玩意儿的。
白天他没闲工夫想到秀秀。白天他彻底是中性的。白天活脱脱站在他面前的秀秀也是中性的。白天有性别的生命在他只一类——母鸡。
徐有德养鸡比他早,可以认为是他的“导师”。徐家靠养鸡富起来后,他嫉妒得要命。一天夜里他曾揣了几包耗子药,潜入徐家鸡舍。那是他唯一的一次受报复念头驱使的犯罪行为。但他及时想到了宣判、手铐、监狱、无依无靠的娘,终于没敢将耗子药拌入徐家的鸡饲料中。这件事只有他自己知道,一回忆就后怕。
“徐有德,你靠养鸡富起来的,我也要靠养鸡富起来!要比你还富!我要比得你在我面前低下头来!……”
那天夜里他立下了这个雄心。
他对徐有德的报复计划,现在不但已在进行之中,而且已实现了一半,尚待实现的那一半计划是——娶了秀秀之后,通过秀秀动员徐有德,将四百只鸡委托他代养,使徐有德这个养鸡个体户名存实亡。逐步地他要侵吞徐家的四百只鸡。到那时,徐家的人都将成为仰仗他赵明贵而衣食的人了。他绝不会在衣食方面亏待他们,而且每月赏赐他们零用钱。只不过要时时提醒他们,他们是靠他养活的。他也绝不会不再养活他们。只不过要时时威吓他们。他想不再养活他们,就完全可以不再养活他们。没有哪一条法律规定他必须承担这样的义务。当然了,更要时时提一提半扇猪的事儿,比如在饭桌上就最应该有意无意地提一提。有意无意地,才其味无穷。他认为自己是个很宽厚的人,这样做简直算不上是报复嘛!即使也算报复,那也是极文明的报复嘛。别管什么事儿,只要做得文明,就无可指责。
还有些时候呢,他也曾放弃自己的报复计划。这个计划一步步实行起来也够累的。累心。但每当这时,他和娘双双跪在徐有德面前那“历史的”一幕,就像电影似的出现了。
十几年来,他一直期待着某一天徐有德亲自向他忏悔一番,那么沉淀在他心底的怨恨便会冰消雪化了。他是非常之需要徐有德帮他一把的。
徐有德却似乎早把当年的事儿忘了,根本不记得了。
“明贵,哪儿去啊?”
“明贵,吃了没有?没吃到我家吃顿吧?现成的!”
“明贵,你娘近来好吧?也不过河来串门儿!”
“明贵,进县城吗?给我捎几包鸡药,我家有几只鸡打蔫儿了呢!”
徐有德碰见他的时候,总是摆出副亲近长者的面孔,主动打招呼。河东河西两村,与赵家关系顶顶密切的人,非他徐有德莫属似的。这使沉淀在他心底的怨恨更加难以消除,更加认定了徐有德是个虚伪之至的人。于是他便以虚伪回报虚伪。
其实徐有德并没忘记当年的事儿。他很想忘记,却忘记不了。倒是希望赵家娘俩彻底忘记了。他对明贵那种亲近劲儿,不过是试探。给他的印象是,明贵这孩子仍将他视为“有德叔”。这对他是很大的安慰。
徐有德是个最没有忏悔意识的人。他的大半辈子生活经验告诉他,人人都是他妈的自私透顶的东西!好人是坏在骨子里的人。坏人是坏在表面的人。好人亦是坏人。乐善好施的人亦肯定是有所图谋的人。人人如此。他为当年那半扇猪肉忏悔个屁!犯得着吗!何况明贵那孩子(有时他也背后叫明贵是“那小子”,因思维趋势的不同而叫法不同)已然是他的半个女婿了!更犯不着啦!
明贵给他买的那批两天能下三个蛋的小鸡雏被黄鼠狼咬死了多半,他心疼得整整在**闷躺了两天,滴水不进。他这辈子没吃过什么大亏上过什么大当,没被谁坑过骗过,也没被谁欺负过,也就没怎么恨过。黄鼠狼给他补上人生这一课。
第三天,他爬起来了。他要进行报复。做了一个套,舍出一只活母鸡当诱饵。却没套住黄鼠狼。那只母鸡也赔上了。他几乎气炸了肺。母鸡死了好吃肉。开膛破肚,鸡腹内嘀里嘟噜一串蛋茬子,他竟落泪了。眼泪不是为那只母鸡而落的,是为那些没下出来的蛋。秀秀娘将炖的整鸡首先用盆儿端给他。他撕巴撕巴,大吃特吃一顿,又喝了半盆汤。觉着两天来身体的亏损有了些滋补,更精心地又做了好些巧妙的套子。
那只黄鼠狼终于被套住了。是只白尾巴尖的老黄鼠狼,身子有一尺多长。他蹲在被套住的黄鼠狼跟前吸了三支好烟——大前门的。正如有人看书看到精彩之处忍不住也要吸烟一样,报复的快感使他忍不住也要吸烟,且要吸好烟。他用烟头烫黄鼠狼的鼻子、眼睛、脚爪。不能往身上烫,他想。烫坏了毛,它的皮就不值钱了。黄鼠狼并不老老实实地被他烫。它抵抗,甚至反扑。结果烟头就掉在了它身上。他急忙用手去拂。他是真怕它那身闪着光泽的好毛皮被烫坏了一点点。它的脚爪很迅速地往他手背上来了一下,他手背上顿时出现了三道血痕。这使他更加痛恨。按他的逻辑,它咬死了他那么多外省买来的小鸡雏(主要的是它们都将长成两天能下三个蛋的母鸡),又咬死了他一只正在下蛋的母鸡,就该老老实实地被他用烟头烫才对。
手上受了伤,他感到它并非是那么好摆布的。也摆布腻烦了。于是将它吊起来,活剥了它的皮。那真真是一副好毛皮,卖二三十块钱是不成问题的。减少了他的一点损失,却丝毫没减少他对它的痛恨。他先不理它,从容不迫地,更准确地说,是故意不慌不忙地,将它那血淋淋的温暖的皮钉在了屋墙上。而那被活剥了皮的,光溜溜的“仙姑”的身子,在半空扭动抽搐,打悠旋转。钉好了它那张皮,他才同样不慌忙地来对付“一丝不挂”的“仙姑”。他落下套子,仍用套子拎着它,走到剁鸡食的木樽那儿,放下它在木樽上,双手紧握剁鸡食的旧菜刀,横七竖八一通乱剁。剁了足足有半个时辰,剁成了一木樽肉馅。然后他往这个鸡食槽子拨一点儿那个鸡食槽子拨一点儿,不偏不向,非常之平均地分配给他心爱的母鸡们吃了。
他方觉得出了一口恶气。
夜里,他突然肚子疼起来。说疼时,便疼得凶了,满床打滚儿,喊疼不止。秀秀娘问他究竟是肚子疼还是胃疼,他哎哎哟哟地说不明白,一会儿说是肚子疼,一会儿又说是胃疼。秀秀娘赤着双脚下了地,翻箱倒柜一通,找出两片药。不知是什么药,不敢给他瞎吃,便连声喊秀秀。秀秀慌慌张张地披件上衣奔过这屋里来,看那药,说不是管胃疼或肚子疼的,是管头疼或牙疼的。村里原先那个“赤脚医生”如今赶时代之潮流,“跑单帮”发财去了,两年多没回村了。也不知是在外边发了横财买下房屋过富贵生活呢,还是犯了什么经济案被公安局逮起来了。卫生所早不存在了。半夜三更的,也没处去找个懂医道的人来看个明白。秀秀娘没辙,只好再上床,跪在**揉他的肚子,权当他是肚子疼。秀秀不便看着,默默退了出去。
那一夜,在爹哎哎哟哟的呻吟声中,秀秀再没合上过眼睛。她提心吊胆,怕爹挺不到天明,疼得一命呜呼。她很有些后悔,觉得这几天中一连串不愉快的事,全与她这个当女儿的有极大的关联。
录音机是退还给省城里来的那个大学生了。
他奇怪地问:“你听出什么地方有毛病了?”
她摇头。
“你又不喜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