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脸火辣辣的发烧。我感到受了奇耻大辱,挣脱“河马大婶”的手,抗议地说:“你血口喷人!我什么时候偷过东西了?”
“哟,哟,一句话就担载不了啦?也值得发这么大脾气?大婶不过跟你开开玩笑嘛!今天没货卸,喏!”她抓了几颗糖撒在柜台上,“给你。不买什么东西,快走吧!省我还得时不时地留心着点儿你!”
我觉得她最后那句话,仍然包含有侮辱我的意思。我更生气了,愤慨地说:“我才不吃你那破糖呢!我买一包火柴!”
“这孩子,不识好歹!早说买火柴,我也不至于跟你这小家伙磨牙费口呀……破糖?破糖你没馋巴巴地向我讨过?”
“河马大婶”嘟哝着,一只肥厚的大手在柜台上一撸,将那几块糖收了起来。她也有些生气了,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地接了我的钱,抛给我一包火柴。
和“上帝”住在一个院子里的“公主”,没再看我,也没再看“河马大婶”,似乎根本没听到我们之间的唇枪舌剑,依然那么笔直地站立着,但她的一条腿,居然也弯曲了。她穿双红色的半新的皮鞋。我们那条街,没谁家的女孩子穿得起皮鞋。在学校里,我也没见过穿皮鞋的女生。我见过的女孩子,认识的或不认识的,有一个算一个,穿的都是那种千篇一律的,带扣襻的女便鞋。我觉得女孩子穿皮鞋,不神气也显得几分神气,不高傲也显得几分高傲。我暗想我的姐姐要是活着,我到处捡破烂儿卖,也要为她攒钱买一双皮鞋!也要买红色的,和她脚上穿的一个样式的。使我感到惊讶的,当然主要不是她穿的皮鞋,而是,她的一条腿,不但也弯曲了,她的一只脚,居然也将鞋跟儿踮起,鞋尖着地。这一种姿态,是我所司空见惯的女孩儿们的姿态啊!我们这条街的女孩儿,大抵都这么站立过的啊!“公主”,原来你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女孩儿呀!就凭这一点,我忽然觉得她和其他十三四岁的女孩儿,也许并没什么两样。我忽然觉得我对她的敬畏是很自卑的了,我忽然觉得她在我心目之中非但不再那么神圣也不再那么神秘了,尽管她和她的全家,都跟“上帝”住在一个院子里……
然而这并没有抵消我渴望接近她,渴望引起她的注意,渴望获得她好感的念头。恰恰相反,那念头竟更强烈了,也更使我暗自激动了。虽然我似乎明白了我自己是怎么回事儿了,但我却对自己无可奈何。一个九岁的男孩儿要将自己内心里的念头隐藏得很深很深是十分困难的事儿。更多的时候,他们无所顾忌地暴露自己内心念头的冲动,以及那一种冲动带给他们的情绪方面的愉悦,远比深藏它隐蔽它的自得要巨大。
我接了火柴,不走,“河马大婶”不拿好眼色瞪我;走,又很不甘心。我觉得我挺依恋这个小小的弥漫着酱醋味儿的杂货铺子。
这时,她向我转过了身,不,并不是向我,是向“河马大婶”转过了身。因为她的目光并没望向我,连眼角的一点儿余光也没恩赐给我,而是望向“河马大婶”。只望向“河马大婶”。她全家似乎有一个共同的毛病:望着谁的时候,眼里只有谁,仿佛别人全都不存在似的。那个穿藕荷色旗袍的女人,她家刚搬来那一天,不就是眼里只有她的父亲,仿佛街两旁的人们根本不存在吗?那位六十多岁的全白了头发的瘦男人,是她的父亲吗?那么,那个穿藕荷色旗袍的女人是她的母亲啰?穿玄紫色旗袍的女人又是她的什么人呢?那一对儿双胞胎男孩儿是她的弟弟们吗?又为什么和她长得毫无相像之处呢?她的家有着这些确实足以使人犯猜想的地方,也就难怪我们这条街上的人们议论他们了!
她两眼只望着“河马大婶”,走到这边柜台来,问:“酱油多少钱一斤?”
不待“河马大婶”开口,我抢先回答:“有一毛四一斤的,有两毛六一斤的,一毛四一斤的是普通酱油,两毛六一斤的是高级酱油。炒菜你买一毛四一斤的就行,拌凉菜你最好买高级酱油,高级酱油里有维生素!”
她望了我足有两秒钟,显出很惊诧的样子。她显出很惊诧的样子时,她那双明澈极了的眼睛,不是睁大,而是微微眯起来,使她的脸上呈现出一种又像是怀疑又像是刮目相看的表情。这一种表情使她的脸更加动人亦更加迷人。
那两秒钟对我来说真正是一段幸福又美妙的时光!我觉得我的心就如快乐的蝴蝶,围绕着她上下翻飞。我真想大声喊叫释放我的满足。
她的目光从我脸上缓缓移开。而我的目光中肯定包含有某种乞求,乞求她不要那么快地将目光转向别处。我想这一种乞求直接从我的心里输送到眼睛里,然后全部地投射给她了。我想我那时的模样一定很特别。也许还很古怪。故此才会使她的目光缓缓从我脸上移开后,又不禁再次眯着眼睛看了看我,接着质疑地望着“河马大婶”。
“河马大婶”向我伸长了肉嘟嘟的短脖子,瞪了我片刻,指着我对她说:“你看他倒替我告诉你了!比我想告诉你的还详细!这孩子,怎么今天在这儿……在这儿……”她仿佛不知应该夸奖我几句,还是应该挖苦我几句。她有些困惑不解。
“那么咸盐呢?”
“面儿盐三毛五一袋儿,大粒儿盐一毛七一斤。熬汤用大盐就行,用面儿盐太费了!炒菜当然用面儿盐方便,那多省事啊!”
她又微眯着眼睛望了我足有两秒钟。
“河马大婶”从旁连连说:“对,对!他说得对!”
她朝我点点头,笑了。我觉得眼前顿时一亮。整个光线阴暗的小铺子一刹那辉煌如宫殿!
她将她那支精巧的钢笔用细长的手指夹着,就用那只手摸了摸我的头,随即在小本儿上记些什么。
我差一点儿要抓住她的手,使它长久地按抚在我头上。我觉得她已经开始喜欢我了。而这一切居然如此简单……
“小孩儿,那么你知道醋的价钱吗?”
“零打的醋一毛九一斤。瓶醋三毛六。”
“你……你怎么全知道哇?”
“在我们家,买油盐酱醋什么的,我包了!能不知道吗?”
她笑了笑,又摸了一下我的头:“在我们家,从今天起,我也包了!”
“别摸我头!再说我也不是小孩儿!”我一拨棱脑袋,“你还想知道哪些东西的价钱?”
“你别生气。那么,你知道那几样咸菜的价钱吗?”
“咸萝卜一毛三一斤,是最便宜的。萝卜丝贵五分,一毛八一斤,有辣的和不辣的两种。咸黄瓜二毛四一斤……”
我说着,她记着。
“喏,拿去!”“河马大婶”对我套起近乎来,给我两支铅笔,好像第一次认识我似的,端详着我说,“毕业了,就到大婶的铺子里来当名小伙计吧!啊?愿意吗?”
我心想,毕业了,我还要考中学,考大学,将来当工程师呢!谁稀罕到你这小小的杂货铺子里来当伙计!但已不由自主伸手接了她给的铅笔,没好意思说出口。
有几样咸菜因为贵,我从没买过,不知道价钱,就跃上柜台,向货架探身子细瞧。
“河马大婶”忽然拍着巴掌大笑,笑得我莫名其妙。
“你呀你呀,你怎么把背心穿倒了呀?还穿反了呢!短裤也穿反了呀!”
她的肉嘟嘟软绵绵的手,摩挲着我的脊背。摩挲得我怪痒的。将背心穿倒了的我,像小人书上画的那些外国贵夫人一样,脊背**一大片,我刚走入铺子里时,留心到了这一点,一遍遍提醒自己,千万别让她们看到我的后身。此刻我得意忘形,结果“乐极生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