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煤精1尺(第2页)

接着,是一阵开心地哈哈大笑。

谢天谢地,幸亏这顶绿帽子他替她戴了,他准是事先想到了这一点,有意和她调换了帽子。她心里暗暗对他感激起来。他听了那些话,并无愠色,仿佛习以为常。他抓住一个工人的胳膊,拧到背后,直拧得对方弯下腰去。“唉哟!当官的,你这么欺负人呀!”他终于放开了对方,一脸得意。缆车轰轰地升到了井口。她刚一坐到缆车里,就有三个矿工似是无心其实有意地争抢着要和她坐在一块儿,三个都是小伙子,而那座位仅能坐两个人。她不得不像只壁虎似的紧贴在冰凉的铁板车皮上。他见此情形,一言不发,一个个将他们揪着后衣领扯了开去,自己坐到了她身边。那三个,灰溜溜地分坐到前后去了。缆车停了一下,她看见那三个年轻的矿工下了车,朝一处新开的掌子面[2]走去。

他陪她在井下四处参观。他对这个矿井那么熟悉,就像一个出色的外科医生了解人身上的动脉血管和静脉血管。他给她讲这个矿的历史、煤层的结构和走向,还不无自豪地告诉她,这个矿是整个矿区产煤量最高的一个矿。他向她介绍风镐[3]的机械原理、井下作业的常识和安全措施。真没想到他还是一个那么有口才那么耐心的解说员。如果不下矿,大概她在今后一生中也不会获得那么多的专门知识。

她心里不禁对他暗暗佩服起来。

“你经常和工人一块儿下井?”

“几乎天天下井。我是矿工出身,我的爷爷、父亲都在这个矿上当过采掘工,我十八岁就当上采掘班长了。”

“现在当矿长,你觉得工人们尊敬你吗?”话一出口,她立刻想到了工人们在井口对他的种种放肆的取笑,后悔莫及。她看不清他的脸面,无法判断他的表情,但发现他那双目光咄咄的眼睛,分明在注视着她。那双眼睛好亮啊!她心中竟不禁一怵。四周黑暗,此地只有她和他两个人,一个柔弱无力的姑娘和一个高大强壮的男子。她想到了刚才那几个粗野的工人,她对眼前这个男子汉顿时产生了一种恐惧心理。由于紧张,她手中的矿灯磕在煤壁上,玻璃碎了,四周一片漆黑。

“你怎么了?”他在黑暗中问。

“别,别过来。”她在慌乱之中喊道。

他打开自己的矿灯,灯光照在她脸上。他将自己的矿灯递给她,平静地说:“我们上井去吧,我看你有些累了。”说罢,看也不看她,便转身沿着矿道朝回走。

她真的感觉累了。穿在里面的衣服,被汗水完全湿透了,贴在身上,非常不舒服。他的步子跨得那么大,一步顶她两步,她紧跟快赶,生怕被他撇下太远。这会儿她所恐惧的是,被他撇下,一个人留在这黑暗的矿井下。

他站下来等了她一会儿,并给了她一段足够恢复正常心律的时间。又开始向矿井上走的时候,她用一种愧疚的语气,赔着小心问道:“你,生气了吧?”

他头也不回地反问:“生什么气?”

“我,刚才……刚才我提的那个问题,也许,也许……”她心里十分明白,如果他真生气了,绝不会是因为她提的那个问题。而且,他有理由生气,甚至也有理由骂她一顿。

他继续沉默地朝前走,走了一会儿,才说:“你所提的那个问题,我可以理解成‘威信’两个字回答你。我佩服乔厂长那样的企业领导,我想成为那样的人物,但是我知道我不可能成为那样的人物,起码在一点上不可能,和工人的关系上。我得随时随地让工人感觉到,当我戴上安全帽的时候,我是一个矿工。我一方面管理他们,一方面得跟他们一起喝酒、划拳、称兄道弟,甚至咒爹骂娘……我的工资有三分之一花费在烟酒上。矿工,和所有企业的工人都不一样。是的,不一样。我面对这个现实,必须承认这个现实,正视这个现实。有一点令我最感安慰,工人们认为我把这个矿管理得还不错。除此之外,我也别无他求。至于‘威信’两个字,那应是小学语文老师们更能说明白的,我不去想……”

他缓慢地说完这番话,语调仍是那么平静。但她从他那种平静的语调中,听出了一种充分自信和一种隐隐悲哀的内心衷曲。

走到一条矿道拐弯处,他突然抢前一步,将三个正在抡镐的工人同时推进一个安全洞里,用他魁伟的身躯挡在洞口,若无其事地对她说道:“你先过,这儿没什么好看的。”然而她看见了,她手中的矿灯的光束,分明照在了三个一丝不挂的、汗淋淋的、黑黝黝的身躯上。她低下头,迅速擦着他的身子通过那里。她清楚地记得,此处正是那三个年轻矿工下缆车的地方。

过了一会儿,他从后面赶上了她,见她靠在煤壁上,正低声抽泣。

他站到她面前,冷冷地问:“你,觉得受侮辱了?”

她什么也不回答,轻轻地摇了一下头。

他皱起眉沉吟了一刻,说:“对于刚才那种现象,我无权处罚。文明生产是以现代化生产为基础的,可是工人们在井下目前还不能完全扔掉铁锨、手镐。就在那里,不久前发生瓦斯爆炸,两个矿工被埋在井下……”说到这里,他用手轻轻摸着煤壁,语调异常低沉,“两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每平方厘米九公斤力的冲击波啊!煤壁都被切成这样,像抹子抹过。险情还没排除,就有三个矿工带头冲进险区。他们为了抢救自己的弟兄和排险,苦战了三天三夜。皮肤磨破了,红肿,发炎,三个人都像脱了一层皮,至今还不敢穿又脏又硬的工作服干活儿……”

“别说了!”她突然大嚷一声,“可你这个矿长,就忍心让工人穿这种肮脏的破工作服干活儿?”

他垂下了头,用更低沉的声音回答:“这是矿井,不是实验室。一天三班,一班几百名工人,三班就是上千件工作服,每天都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地发给工人,我,不是神仙。”

她看着这个高大的人那无可奈何的神色,心中真替他难过极了。

他又苦笑着说:“工人们不能按时到井上来吃午饭。因为给工人增加一顿三毛钱的免费井下午餐,我写了两次检查。中央一位负责同志来视察时批示了,对我的处分才不了了之。”

“请原谅,我……还不了解你……”她非常温和地轻声说,同时用自己的小手触了触他那只大手,似乎有意用这一表示亲密的细小动作,缩短一下他和她之间的距离。

到达井上之后,她觉得阳光是那么强烈,刺得她睁不开眼睛。她踉跄了几步,接着便呕吐了。

这天晚上,她来到他的办公室,主动要求明天就去小学报到,开始上课。对她这种主动,他既没有表示惊异,也没有表示赞赏。她很想在他的办公室多坐一会儿,和他随便聊点什么,但见他情绪不佳,也就不便多坐了。告辞的时候,她才发现,他手中始终拿着一把乌黑的直尺。他看出了她很好奇,指着那把尺说:“这原是一块坚硬的条状煤精石,是我有一次在井下发现的。每当我思考问题的时候,我就站在窗前,在水泥窗台上磨它,日久天长,磨成了这把尺。每当我为工人做了一件实际的事情之后,我就在尺上刻下一个长度单位。现在这把尺,不但有了厘米单位,而且有了毫米单位……”

她离开他的办公室,走在矿区的路上时,心中暗自思忖:不知他那把煤精尺上的长度标记中,有没有一个标记是为我来到这个矿上而刻下的。不会的,不可能。我算什么?和那些下井的工人们比起来算什么?在他心目中算什么?

学校里,教学条件的简陋,是她预先有所估计的。伤害她的教师自尊心的,是她的那些学生。在师范学校里,教师给那些将来注定要做小学教师的人上的第一课内容,可以一言以蔽之:小学生是祖国的花朵。此刻,坐满教室的那些孩子,也能够算作花朵吗?一张张小黑脸,一双双小黑手,缺纽扣的衣服,太长或太短的裤子,露着脚趾头的鞋,头发长得可以扎小辫的男孩子……如果说他们身上还有什么干净之处,那便是一双双眼睛,但这些眼睛里,也缺少活泼、聪明的光。

当她一走进教室,他们立刻异口同声地对她喊:“老斯(师)好!”

“同学们好!”她接着认真地纠正,“不应该叫老斯,应该叫老师。跟我说一遍:老师!”

异口同声:“老斯!”

“师!都注意看我的口型——卷舌尖,两腮贴牙根——师!”她指着一个男孩,“你说一遍。”

“吱!”

有几个孩子嘻嘻笑了。

她生气了:“不许笑。”

孩子们吃惊地、畏惧地瞧着她,不知她为什么第一天就因为一个字和他们过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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