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呆呆地一句话说不出来,拿钱的手像被一根铁棍猛击了一下,折断般地落在桌上。
继母的手伸过来,将钱从她手中夺去,掖进衣兜了。
钱是王志松托一个探家的同连知青捎给她的,嘱咐她,在他母亲生日那一天,给他母亲买一身新衣服。
她不愿向继母和妹妹解释。
她一口饭没吃离开了家。
外面哗哗地下着大雨。
她在大雨中心事重重地踟蹰,不知不觉又来到了街道待业青年办公室。还没到上班时间,门上挂着一把大锁。她站在房檐下等待,房檐水无情地浇在她肩上、身上,大雨一阵阵斜泼到她脸上。
她像一只在倾盆大雨中无处藏身的可怜的斑鸠。
终于等到有人上班了,她才怀着渺茫的希望跟了进去。
“同志,给我介绍一个临时工作吧!什么活都行!我不怕累,不怕脏,不怕苦,挣多少钱都行!只要能挣点儿钱就行!我不能靠我妹妹养活我呀!何况不是亲妹妹,这你们早就知道了。求求你们了!今天再找不到活干,我就没脸回家了!我……”
她跪下了。
那个人动了恻隐之心。他慌忙将她扶起来,说:“姑娘,你的处境,我们不是不知道,可我们也没办法呀!你看,你看……”说着拉开抽屉,取出夹在一起的厚厚一沓纸,朝她抖着,“这么多条子,有了好一点儿的工作,能照顾到你头上吗?”
她双手捂住脸,丧失了全部自尊心,放声大哭。
一个女的同情地说:“老王,这姑娘怪可怜的,你是做具体工作的,就为她多费费心吧!”
“你怎么也说这种话?”那人生气了,“活倒是有,卸煤车!那是一个姑娘能干的活吗?她的肝有病,这是最怕累的病,我给她开了介绍信,算是帮她,还是害她?”
她立刻停止了哭,双手从脸上放下,紧紧抓住那人的一只手,大声说:“我能干!我能干!我真的能干!同志您就发发善心,介绍我去吧!”
钱……
这个字像一条疯狗在追咬她的灵魂,要把她的灵魂吞吃掉!
继母为了钱而用刻毒的话一天诅咒她数遍。妹妹为了钱而对她白眼相瞪,视如路人。为了钱她给一个男人下跪,为了钱她当着这个男人的面不知羞耻地呜呜哭泣!
为了钱就是专给死人穿寿衣的工作,她也甘愿做!
城市,城市,没有钱,一个人就生存不下去!城市,城市,一个病返的女知青,要找到一个临时工作,竟比挖参者想挖到一棵大人参还难!这就是几十万、几百万、几千万知青眷恋着、思念着、人人都盼望着早日返回的城市!它对她怎么如此冷酷啊!要知道它是这样可怕这样没有人情味,她宁肯病死在北大荒,也绝不返城!
她对它没了眷恋,没了亲情,她恨它!
那人犹犹豫豫地瞧着她,说:“姑娘,我是真心为你好哇,那么累的活,你……”
“累死了我不怨您!”她一直抓住那人的手不放。
“好吧!这真不知是积了德还是作了孽!”那人抽回手,开了一封介绍信,盖上图章,看着她摇摇头,违心地交给了她。
她一接过就冲出门去,朝煤车站奔跑。
滂沱大雨将地面的积水敲出千百万水泡。
路上没有一个行人,连那些穿雨衣的撑雨伞的也躲避到了商店里,楼门洞里和阳台下。
只有她一个人在路上奔跑,深水洼浅水洼一概不避。在楼门洞里和阳台下避雨的人们,惊愕地望着她跑过。
铁路三号门那里,有每隔两小时开往煤车站一次的区间车。她不顾一切地在大雨中猛跑,心里只存一个念头,赶上第二趟区间车。赶上了,她今天就有希望干上活;赶不上,就没希望。也许连明天、后天的希望也断送了,那张介绍信将可能成为一张废纸。因为她听说过,干这种活的人们,都是一次就分配好组,一组一干都是十天半个月,后来者是非常不受欢迎的。
她没命地向前跑,向前跑,向前跑……摔倒了,爬起来,继续跑,跑,跑……
却没有赶上第二趟区间车。
当她来到煤车站时,已经快十点了。她的样子,如同刚从沼泽中挣扎出来,浑身泥浆、精疲力竭而又慌慌张张。
卸煤小组早已分配完了,负责分配的人早已不知去向。
滂沱大雨中,铁道线上停着二十多节一列煤车。每节车上五个人。一律光着脊梁,腰也不直一下,机械地飞快地挥舞着大板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