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要解佳期的腰带,佳期又踢又打,肩膀碰到后面,被硌了一下,才发觉这地方倒有不少小格子。
她不知道里头都装的是什么东西,裴琅年少时跟那帮金吾卫在宫里四处晃,倒是熟门熟路,拉开一个匣子看看,笑道:“这宝贝还在,幸得我当时没扔,不然可又要听太后念经了。”
说着就从里头拿出一只巴掌大的锦盒,一手挑开盒盖,将里头的一丸药捏了一半,想了想,又捏掉大半个角,将那剩下的一小角药丸往佳期口中一塞。
那药丸甜腻腻的,入口即化,佳期未及吐出去,便已经吃了下去,当即气得脸都红了,奋力挣开,“什么东西?”
裴琅揉着她小脸上的红晕,奇道:“好东西,见效这么快?”
佳期明白过来,霎时变了脸,“给我解药。”
裴琅去翻格子,没几下就把格子一合,“没有。宫里头用的东西,哪有什么解药?上次我欺负了你,你欺负回来好了,不用客气。”
这个人从来就是个流氓。佳期恼了,起身就走,裴琅拉她的手腕,她也不理,把被子往他怀里一塞,避开他的手就绕开黑玉案向外走去。
她只穿着牙白的中衣,跑得极快,他听到噔噔噔的脚步声,是她沿着台阶下塔。这灵台塔有九层,是宫中至高处,琉璃窗外是泼洒天际的夜雪,吉光片羽般落下去,雪落的声音簇簇的,他方才忘了给佳期穿鞋,此刻想象着佳期赤着的脚上落上雪花。
裴琅出神看了一会,才向下走去。楼梯一层层,他不慌不忙,一层层追。原来她不过只跑了三层,就停下了步子,大概被气狠了,在楼梯上坐下着生闷气,脚趾头都冻红了。
从前他们年轻胡闹,佳期有一次耍赖不肯下墙,他顺手拍了一把,没想到她鞋袜松松,被他一把扯了下去,就露出这样的小脚趾头,像圆圆的小贝壳。
那时佳期愣了,他也愣了。佳期是害怕兼害羞,他则是惊吓。
他一直知道佳期是个小孩子,只好把她当小妹妹那样哄着玩,就算喜欢她,也告诫自己“再等等”。但看见了那圆圆小小的脚趾,他蓦地心慌了一下——这么小。
她怎么这么小?
小得像个瓷娃娃一样,仿佛一碰就会碎。
她像片云一样,天一亮雨一来就会散。他要造出一间什么样的屋子,才能把这样一个人又轻又软的一辈子安心放进去?
裴琅没等到佳期长成个大姑娘。她当了“顾贵妃”在宫里那些年,到底出了些什么事,他是刻意不想知道,陶湛跟他报告,他直接把陶湛踹出去。
即便如此,他也隐约猜到那几年她大概十分难熬,多半到了缺衣少食的地步,因为佳期的脸色常年透着苍白,似乎也再没长个子。过了这么多年,她还是这么小,像东瀛人做的白瓷娃娃,像那年他捧在心尖尖上的小妹妹。
她那样轻易地放弃了他,他到如今都恨,与其说是恨她、恨先帝、恨这烂到了根里的世道,毋宁说是恨自己。他恨自己哪怕能补天挽狂澜,仍是对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裴琅在阶上蹲下去,揉了揉她的头发,“逗你玩的,山楂丸罢了。”
佳期也不知道哪来的火气,大概是气裴琅总这么逗人,也大概是气自己总上套,总之胸口一团火冲上来,她猛地倾身上前,干脆咬上他的嘴唇。
男人的口中是奇妙的清苦木香,也许是抽了水烟,或者嚼了薄荷。猜不对,也没有关系,她咬着他薄薄的嘴唇发狠,裴琅起初怔愣了一瞬,不多久就揽住她的后腰,她像个雪捏的小娃娃,他力道十分小心,蜻蜓点水般轻柔地吻。
塔外也在下雪,可是已过了子时,天下人都睡着,只有这塔中台阶上有人绵绵亲缠。
裴琅轻揉着她颈侧那道伤痕,“留疤了。还疼不疼?”
佳期仰头看天,夜幕海海,雪花片片飘落。
那年也是这样一场雪,天黑透了,她推开窗,万象静谧无声。她在窗前雪中站了许久,想起白天的时候,有一个本该早已开拔前线的人穿着黑色的盔甲,在墙头笑着叫她:“笨蛋。”
铁马冰河没有入她的梦。“夜阑”两个字成了她的禁忌,可摄政王一直在这里。
他可以甩下她,任由她做太妃,像那些疯疯癫癫的女人一样老死深宫,她会比这七年难过百倍千倍,可他为什么没有走?
裴琅将她放在案上,佳期看雪,他也安静,他心情好的时候才会这样安静。
看了半晌,佳期问:“你今天高兴吗?是有什么喜事?”
裴琅后退一步,抱臂笑道:“喜事是有一件,不过不能告诉你。走,现在回去,还能睡一阵,明早才好伺候你那干儿子。”
他说完就走,佳期跳下桌子叫他,“我有话还没有说。”
裴琅头也不回,没好气,“脑袋怎么长的,怎么还记得?”
佳期提着裙子跟在他身后,“你……我知道你结党。不是好事,早些抽身。”
裴琅已经走入风雪,手指掸去眉端雪花,三心二意地应她一声,“好。天底下有什么东西不是顺着太后的?太后要太阳东升西落,他就不敢往北去。”
佳期也拢住衣领,“别掉以轻心。将来的路还长,别丢下我一个人。”
裴琅猛地站住脚回头看她,目光灼烫。
佳期对他微笑,“陛下还小,多给他两年,别釜底抽薪。”
那目光骤然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