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过漫长的伏笔与试探,铁勒人终于露出最狰狞的爪牙。
来不及向秦尽忠询问战况,她拎起袍角飞奔向东门。连日来的拉锯重创了城门,豁出的裂口成了最虚弱的环节。
她必须守好软肋,不能让城中将士有后顾之忧。
然而她能意识到的,铁勒人更加不会忽略。从号角吹响的一刻,东门攻势就猛烈得超出想象。哪怕逐月身边有亲兵护卫,依然被密集如雨的流矢所伤,箭头划过脸颊,留下分明的血痕。
她顾不得清创,眼看铁勒人蚂蚁般涌向墙根,心下难得发了狠:“征集来的被褥呢?都抬上来!”
副将立刻照办。
他受秦尽忠之命守城,本该是这一仗的主导者,但逐月的语气太严厉、太决然,仿佛一位身经百战的将领,他下意识选择了服从。
很快,数百条被褥抬上城楼。粗麻材质,里头填着芦花或者柳絮,灰扑扑的不甚起眼。
逐月下达了第二条指令:“引燃被褥,从城墙上丢下去。”
副将终于明白她下令征集被褥的用意。
这招是崔芜教的,在被褥里掺上助燃的碳粉,引燃的瞬间,火光游龙般腾起。近千条被褥同时丢下,形成天然屏障。烈火卷着浓烟冲上云霄,血肉之躯无力抗衡,只能暂且后退。
但再猛烈的火势也有燃尽的一刻,就好像再坚固的城墙也挡不住一波又一波的攻势。趁着这片刻空当,逐月喘息着问:“弩箭和滚木擂石还剩多少?”
副将沉默以对。
守城月余,弩箭也好,武备也罢,俱是所剩无几。军民犹如强弩之末,撑着最后一口气罢了。
逐月不说话了。
不是没想过这个结果,在她自请留任朔州时,女帝已将利害关系说得透彻。
彼时,她向天子允诺,必将不惜代价守住城池,纵身死亦不退。
话音凿凿,言犹在耳,如今到了兑现的时候。
是人皆有贪生怕死之心,逐月也不例外。想到绮年玉貌付了刀锋,不是没有畏惧和不甘。但她一生行险无数,从受命卧底孙府起,就是拿性命在赌,一路赢到今日,亲眼目睹仇人伏诛,较真论起来,已是够本。
一念及此,又不是很怕。
副将同样意识到这是最后的喘息,想起秦尽忠的叮咛,他神色肃穆地拽过逐月:“稍后铁勒攻城,我命亲兵护送大人出城,只要退回雁门关内,便算安全了。”
逐月睁大眼:“什么叫护我出城?你们呢?城中百姓呢?”
副将抿了抿唇。
他自以为有些话不必说透,身为守将,与城池共存亡乃是本分。但逐月是天子身边的人,又是姑娘家,大好年华前程似锦,实不必陪葬于此。
“铁勒来势汹汹,必有所图,总得有人向朝廷报信,”他体贴地寻了个理由,“大人离开,比留守城池更有助益。”
他是一番好意,却不知在逐月看来,实与羞辱无异。
“将军是在蔑视我吗?”她冷冷反问,“我只问你一句,若我不是女子,你还会劝我苟且偷生吗?”
副将愣住。
扪心自问,若逐月不是女子,他会这么说吗?
当然不会。
她为朔州知府,既是父母官,自当留守到最后一刻。
官员享俸禄、得尊崇,不就是为了在该尽责的时候,舍去这身臭皮囊?
既如此,为何要让眼前人独善其身?
“我知将军是好意,我猜,这也不是你一个人的意思,”逐月轻掠鬓发,眼神冰冷,“烦你转告出主意的人,我当初既自请留下,就料到有这一日。”
“我为本地父母官,断没有舍弃百姓独自逃走的道理。若非要我走也容易,待得此战过后,将我尸身火化成灰,带回京中复命便是。”
言罢,昂首离去,唯留副将无奈苦笑。
正如两人所料,铁勒退却只是暂时。待得火势稍歇,他们立即卷土重来,这一次不仅出动攻城锤,还有投石机。
巨石暴雨般砸落城头,坚硬的青砖遍布裂痕。来不及寻找掩体的守军只能就地趴倒,一轮攻势后,尚且存活的不足七成。
逐月在亲兵的护卫下倒是毫发无伤,只颅脑磕中墙砖,看什么都恍恍惚惚。她艰难地爬起身,却不见投石之际护着自己的小将士,再一转身,只见人就躺在身后五步处。
头骨破裂,血流成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