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块浸了墨的棉布,慢悠悠地往安镇上空盖下来。龙口镖局的灯笼刚点上,橘黄的光就被穿堂风卷得晃晃悠悠,照得院子里那棵老槐树的影子在青石板上扭曲,活像些探头探脑的贼。
夜露已经打湿了龙口镖局门前的青石板,镖局后院传来收功的闷响,镖师们刚结束晚练,正擦着汗往回走。
这时,巷口传来一阵马蹄声,停在镖局门口,一个穿着月白长衫的先生下了马,袖口沾着点风尘,却掩不住举止间的沉稳。
门房刚要问话,先生已递过一张素笺:“劳烦通报王镖头,京城来的,有趟镖想托龙口镖局搭把手。”
王镖头正在账房核看路引,听见“京城来的”,挑了挑眉,把算盘一推起身。到了前厅,见那先生正站在厅中,目光扫过墙上挂的刀枪剑戟,落在“龙口镖局”的牌匾上时,微微颔首。
“在下王烈,”王镖头拱手,“先生深夜到访,不知是哪路镖?”
先生回礼,从随身的皮包里取出个沉甸甸的锦盒,放在桌上:“实不相瞒,是趟南北镖,从这到蓟州。我已请了至胜镖局做主护,只是这趟镖牵扯些紧要物事,想多请几位好手同行。听闻龙口镖局的镖师个个精干,特来相求。”
“至胜镖局?”王镖头愣了下,随即点头,至胜镖局在南方的名头响得很,总镖头一手铁砂掌能碎青石,走南北镖也有些年头了,是靠得住的字号。但他眉头跟着皱起来:“不瞒先生说,龙口镖局常年走的是江南省内的短途,南北镖路实在不熟。若是沿途出了岔子,怕误了先生的事。”
“王镖头放心。”先生打开锦盒,里面是十锭锃亮的雪花银,“镖路的事,我已全打点妥当。沿途关卡、码头的关节,甚至是几处有名的绿林地界,都递了拜帖。至胜镖局对这条线熟得很,他们带路,龙口的弟兄们只需随行护着,不用操心认路的事。”
他把锦盒往王镖头面前推了推:“这是二十两定银。事成之后,另有重酬。龙口镖局只需出三位镖师,人不用多,贵在精悍。”
王镖头看着那银子,又想起至胜镖局的招牌:能跟这样的镖局搭伙,对龙口镖局来说也是个露脸的机会。只是南北镖路风险难测,他们不熟地形,万一真出了事,砸的是自己的招牌。他手指敲着桌面,沉吟半晌,抬头看向先生:“先生信得过龙口,我便接下。明早卯时,我带三个弟兄在镖局门口候着。”
先生笑了:“王镖头爽快。明日卯时,我让至胜镖局的人来接。”说罢,又拱了拱手,转身出了前厅。门外的马蹄声渐远,王镖头拿起一锭银子掂了掂,走到窗边看向后院——得挑三个最稳妥的,李择天那小子身手好,脑子也活,算一个。
李择天正蹲在磨刀石前,手里的朴刀被磨得寒光乍现。刀刃划过青石的“沙沙”声里,混着前院镖师们收拾家伙的动静,他们今儿刚走了趟短途镖,回来的人正七嘴八舌地讲路上遇到的雨,说那雨下得跟老天爷往下泼水似的,把镖车篷布都浇透了。他眯着眼往刀刃上哈了口气,水汽在冷铁上凝成一层薄雾,又被他用拇指蹭掉,指腹划过刃口时,能觉出一丝扎人的锋利。
王猛的眼睛亮了亮,又很快暗下去,他扭头看向李择天,眼神里带着点犹豫,又有点笃定。李择天知道,镖局里论功夫,论走镖的经验,没人比得过他。十年前他跟着老镖头走西北,遇上过狼群,也跟劫镖的悍匪拼过命,左胳膊上那道从肩头到肘弯的疤,还有他眉弓上与熊拼搏的疤痕,就是当年留下的记号。
“择天,”王烈终于开口,声音低得像怕被人听见,“这趟活儿,得你去。”
李择天没说话,只是盯着地上的青砖。砖缝里长着点青苔,被人踩得半枯半荣。他想起三年前接的那趟镖,也是去北边,那次走了五个月,回来时发现巷口的那棵石榴树,比他走的时候粗了一圈。从前的他,没什么感触,家里除了大嫂还多了个小的。就颇为唏嘘不舍。
“路上得多久?”他终于开口,声音有点哑。
王镖头:“不好说。顺利的话三个月,要是遇上天气不好,或者别的岔子……”他没说下去,但意思谁都懂。
李择天点了点头,没再问什么。他知道镖师的规矩,接了镖,就只能往前,不能回头。
…………
院子里的灯笼还在晃,老槐树的影子在地上摇来摇去。李择天走到墙角,把刚才没磨完的朴刀又拿起来,磨刀石上的水已经凉了,他往上面呵了口气,继续磨起来。
厨房的灯亮着,昏黄的光从窗纸里透出来,在地上投出两个晃动的影子。王兰正在灶台前忙活,锅铲碰撞铁锅的声音“叮叮当当”响,混着饭菜的香气飘出来。路雨蹲在灶门口添柴,火光映着他的脸。
“择天叔回来啦?今天怎么这么晚?等你好久了。”路雨听见院门响,抬头喊了一声,脸上带着笑。
李择天嗯了一声,将朴刀放到自家院子,净手,将沾满水的手甩干。
王兰从灶房探出头:“回来得正好,刚把汤炖上。”她的声音很温和,像院子里的井水,总是安安静静的。
饭桌上摆着三菜一汤:杂豆排骨汤,炒青菜,蒸鸡蛋,还有一盘腌萝卜,汤热气腾腾地冒着白汽。
李择天夹了块排骨,慢慢嚼着。排骨很嫩,带着点甜味,但他没尝出什么滋味。
王兰给路雨盛了碗汤,柔声说:“慢点吃,没人跟你抢。”她看了李择天一眼,眉头轻轻蹙了一下,“择天,你今天好像没什么胃口?”
李择天放下筷子,端起碗喝了口汤。汤有点烫,烫得他喉咙发紧。
“我要出趟远门。”他开口,声音比在镖局时还要哑。
路雨手里的筷子停在半空,眼睛瞪得圆圆的:“出远门?去哪儿?”
王兰也放下了碗,手里的汤匙在碗沿上轻轻磕了一下,发出很轻的声响。
“去北边。”李择天看着他们,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送趟货,得走一阵子。”
“一阵子是多久?”路雨追问,声音里带着点急。从路雨认识李择天开始,他那个镖局就没派什么任务,他都快忘了,李择天是走南闯北的镖师。
李择天沉默了一下,像是在掂量该怎么说。“不好说,”他终于开口,“顺利的话,三个月就回来。要是……”他顿了顿,“要是不顺利,可能要更久。”
“更久是多久?”王兰的声音有点抖,她的手紧紧攥着桌布,指节都发白了。他上一次去北边几乎搭进去半条命,眉弓上的疤痕就是证明。
李择天避开她的目光,看向窗外。夜色已经浓得化不开,树的影子趴在窗纸上,像幅模糊的画。“说不准,”他低声说,“也许半年,也许……更久。”
桌子底下,路雨的手攥成了拳头。看这情形就知道此次任务的凶险,他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