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闲在医院躺了三天。
这三天里,曼谷表面风平浪静,但水面下的暗流却愈发汹涌。当地那个特殊部门的中年头目——后来得知他叫差猜,是泰国皇家御用法师团外围成员,兼任特殊案件调查科负责人——又来过两次,问询更加深入细致,甚至试探性地提及了“古老邪阵”、“信仰污染”等词汇,显然他们掌握的情报比谢临渊预想的要多。
谢临渊以“游客意外卷入”为由,滴水不漏地应对着,但心中警惕已提到最高。差猜的态度暧昧不明,既有合作探查之意,又隐隐透着将他们视为不稳定因素乃至潜在“宝藏”的审视。毕竟,能正面击溃那邪阵节点、身怀异术的外来者,本身就意味着巨大的价值或风险。
杨屿发挥了钞能力的最大效用,通过林家在国内的关系和曼谷本地华商的人脉网络,不仅确保了医院最高级别的保密和护理,还弄来了一些关于那座“鬼仔庙”以及类似地点的更隐秘信息。据传,类似的“灵验邪庙”在东南亚不止一处,且存在时间远比已知的十几年要长,其背后似乎有一个松散但隐秘的网络在运作,偶尔会吸纳或利用一些像“龙婆颂猜”那样不得志或走投无路的法师、巫师,作为表面的“庙祝”或“代言人”。
而那块被谢临渊暂时封印的木质残片,以及从黑袍人首领身上搜出的另一块更小的骨片,经过谢临渊以特殊方法解析,确认其上的纹路是一种极度古老、扭曲的“契约符文”与“坐标印记”的结合体。它们的作用不仅是汇聚、转化杂乱愿力与生魂精华,更像一个信标,将汲取到的力量,定向输送向某个遥远而模糊的“坐标”。那个坐标,深藏在层层空间屏障与混乱的能量乱流之后,以谢临渊目前恢复不足一成的魂力和手头有限的资源,根本无法准确定位,更别提追溯。
“就像无数条细小的溪流,汇入一条隐藏在地底深处的暗河,而暗河的终点……未知。”谢临渊在病房里,对已经能坐起来的沈闲沉声道,手中把玩着那两块失去活性、却依旧令人不适的碎片。“对方行事极其谨慎,节点相互独立,单点破坏不影响整体,即便被拔除,损失的也只是表层‘触手’和近期汇聚的能量。真正的核心……藏得太深。”
沈闲靠坐在床头,脸色比前几天好了些,但依旧没什么血色,听了谢临渊的话,眉头紧锁:“也就是说,我们打掉一个窝点,只是挠了挠痒?薇薇的魂魄,洋芋差点搭进去,还有你……”他看向谢临渊依旧有些虚幻的指尖,“都白费了?”
“并非白费。”谢临渊放下碎片,目光深远,“至少我们知道了它的存在,摸到了一点皮毛,打断了它在此处的汲取。而且……”他顿了顿,“我强行镇压节点核心,又以幽冥之力冲击地脉邪气,必定会引发连锁反应。暗河的水流被搅动,下游的‘东西’……或多或少会有所察觉。接下来,要么它更加蛰伏,要么……”
“要么会加速,或者派人来清理我们这些‘意外’。”沈闲接了下去,心往下沉。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嗯。”谢临渊点头,看了一眼窗外,“此地不宜久留。差猜那些人不可全信。我们必须尽快离开泰国,返回国内。京城有往生堂的阵法依托,有更熟悉的环境和人脉,应对起来会从容许多。”
“洋芋呢?”沈闲问。杨屿这次被吓得不轻,但也因此卷得更深。
“一起走。林家在国内根基深厚,能提供一定庇护。他继续留在曼谷,太危险。”谢临渊做出决定。
计划商定,但执行起来却遇到了麻烦。差猜那边以“案件重大,需进一步配合”为由,婉拒了他们立即离境的请求,尽管语气客气,但态度坚决。医院的“保护”也变成了变相的软禁,出入都有便衣“陪同”。
显然,当地势力不想轻易放走这两个身怀秘密、又可能引来更大麻烦的“香饽饽”。
气氛一时间有些凝滞。硬闯不是不行,但势必与泰国官方玄学势力撕破脸,后患无穷,且沈闲身体未愈,经不起折腾。
就在谢临渊考虑是否要动用一些非常规手段联系地府旧部时,转机意外出现。
第四天下午,一位访客来到了医院。是一位穿着朴素唐装、气质儒雅清矍、约莫六十出头的华人老者,自称姓温,是东南亚华人玄学理事会的名誉顾问,受国内老朋友所托,前来探望。
温老态度谦和,谈吐不俗,对玄学一道见解精深,寥寥数语便点出了沈闲伤势关窍在于“魂魄受惊,阳气有亏”,并赠送了一小盒香气清冽的安神定魄香,说是祖传配方,对沈闲的恢复大有裨益。沈闲和谢临渊暗中探查,发现这香确实用料讲究,灵力温和纯正,绝非凡品。
更重要的是,温老似乎与差猜颇有交情。他并未明说,只是在闲聊中不经意地提了几句“差猜队长也是公务在身,职责所在”、“近日曼谷不太平,有些陈年旧账翻了出来,上头压力很大”之类的话,又暗示“理事会与官方素有合作,对于一些‘意外卷入’的朋友,若能提供些有价值的信息,理事会也可从中斡旋,确保诸位顺利返程”。
话说到这个份上,意思已经很明白了。这位温老代表的华人玄学理事会,想用“协助离开”作为交换,获取他们手中关于邪阵节点的第一手信息,甚至可能希望建立某种联系或合作。
谢临渊与沈闲交换了一个眼神。信息可以给,但必须有所保留,核心秘密绝不能泄露。合作可以谈,但主动权不能完全交出。
“温老好意,我们心领了。”谢临渊开口,语气平静,“我等确实无意卷入贵地纷争,只想尽快带朋友回国休养。至于那晚所见所闻,若对理事会有所助益,自当如实相告。只是其中有些关窍,涉及师门秘传与个人隐秘,不便尽数外传,还望见谅。”
温老抚须微笑,眼中精光一闪:“自然,自然。谢先生快人快语。既如此,老夫便去与差猜队长分说一二。最迟明晚,当有佳音。”他起身告辞,临走前又深深看了谢临渊一眼,“谢先生非常人也,地府幽冥之气如此精纯深厚,实属罕见。他日若有缘,还望多多亲近。”
谢临渊心中一凛,这温老眼光毒辣,竟能看破他部分根脚!但他面上不动声色,只微微颔首:“温老过誉。”
温老走后,病房内再次安静下来。
“这温老……不简单。”沈闲低声道,“他会不会也盯上我们了?”
“必然。”谢临渊走到窗边,看着楼下温老坐上黑色轿车离去,“华人理事会,听起来松散,能在东南亚玄学界立足,与官方周旋,岂是易与之辈?他们看中的,或许不只是情报。”他回身,看向沈闲,“还有你我的‘能力’。”
沈闲苦笑:“感觉自己像块肥肉,谁都想咬一口。”
“所以更要尽快离开。”谢临渊走回床边,目光落在沈闲依旧苍白的脸上,冷硬的神情不自觉柔和了一丝,“回到往生堂,才是我们的地盘。”
或许是温老的斡旋起了作用,也或许是差猜那边有了新的考量,当天傍晚,差猜亲自来到医院,宣布对他们的“保护性滞留”解除,可以随时离境,但希望他们留下详细的联系方式,以备后续可能的咨询。态度比之前缓和了许多。
终于可以回家了。
离境手续由杨屿全力操办,最快的一班航班在次日凌晨。趁着夜色,一行人低调离开医院,前往机场。
候机厅里,杨屿心有余悸地东张西望,确保没有尾巴。沈闲依旧有些虚弱,裹着毯子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谢临渊坐在他旁边,看似闭目养神,实则魂力外放,警惕着周围任何一丝异常波动。
飞机起飞,冲入云层,将灯火璀璨却又暗藏杀机的曼谷抛在身后。沈闲看着窗外逐渐缩小的城市光影,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紧绷了数日的神经终于稍稍放松,强烈的疲惫感袭来。
不知何时,他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意识沉浮间,感觉有人轻轻拉高了他滑落的毯子,动作有些笨拙,却异常仔细。一只微凉的手,似乎犹豫了一下,最终极轻地、仿佛怕惊扰什么似的,碰了碰他露在毯子外的手背,停顿片刻,又缓缓移开。
那触感一触即分,快得像幻觉,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小心翼翼。
沈闲没有睁眼,只是在朦胧的睡意中,悄悄将那只手,往毯子里缩了缩,嘴角无意识地,勾起一抹淡淡的安稳弧度。
旁边的谢临渊,正襟危坐,目视前方,仿佛什么都没做过。只是那总是抿成直线的唇角,似乎也几不可查地,松动了一丝。
舷窗外,是漆黑的夜空与寂寥的星光。漫长的航程刚刚开始,未来的路注定不会平坦,但至少这一刻,危机暂缓,他们在一起,朝着“家”的方向飞去。
有些种子,一旦落下,便会在心底悄然生根。无论外面是暗潮汹涌,还是风雨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