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风吹拂而过,连带着人心腔中那点燥郁一同消灭。
贺连翌日清晨回到特批生总部时,唐暮秋刚巧从小卖部出来。他手中拿着一瓶水,正在开盖。
唐暮秋瞥见贺连的身影:“你昨天出门了?”
贺连微微一笑,立刻扑过来挂在唐暮秋身上,脑袋蹭着唐暮秋的肩窝:“哎呀,好巧呀唐兄。”
唐暮秋开盖的动作顿住,他细细打量贺连,歪头有些不解:“你……心情不好吗?”
贺连笑容一僵,他惊奇地瞪大双眼:“哎呀唐兄,你怎么知道?你有超能力?”
“……只是感觉。”唐暮秋道。
贺连嘿嘿一笑,他道:“我呀……我昨天去看了眼郑望的家人。所以心情有些低落。不管怎么说,他在考试时帮过我,我也应该帮他照看家人。而且那时候如果我再强一些,他或许就不会……”
“贺连。”唐暮秋开口时嗓音清冷,他乌墨瞳孔认真看向贺连:“不是你的错。弱、体力差、没能立刻阻止于文凯,这些都不是你的错。所以不要自责了。一个人的死……是很沉重的东西,不要往自己身上揽,你扛不住的。”
贺连注视着唐暮秋,他一头赤红发丝顺着风微微晃动,他道:“唐兄。你认为命……生命,是很沉重的东西吗?”
“是的。”唐暮秋道:“我没有英雄主义,在很久远的曾经,我甚至是个虚无主义者。我认为这世间的一切都没有任何意义,活着、死去,人像傀儡一样麻木的过活,又或者像是石子一样从山头滚落而亡,这一切都没有意义。包括人的生命,我认为那是毫无价值的东西。”
“我对我自己的生命、对他人的生命同样漠视,我不在乎。尤其是现在的华国,人口数量激增,大多时候,死亡人数仅仅只是一串数字。它代表不了什么。”
“那你后来为什么……”贺连开口,嗓音有些怪异:“为什么改变了想法?”
唐暮秋捏着水瓶的指腹轻轻摩挲瓶盖,粗粝感划过指腹,有些麻痒。他低低垂着眼睫,回想起两年前的祁则安。
祁则安撑着头淡然地看他,他说:“班长。这种感觉,就叫做‘痛’。所有会痛的生物,都是真真切切存活于世的。你和其他人没有任何不同。”
“我后来改变想法,是因为我意识到一件事。”唐暮秋开口,嗓音和缓:“这世界上存在的一切,并不是一定要说出一个‘意义’才拥有‘意义’。”
“就像是那些一长串的死亡人员名单。在数字之下,是一条条鲜活的人命。一个人死去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死亡后他的妻女是否会痛哭流涕?恨他的人是否会欢呼雀跃?一群人死去了,他们的家人是否会感慨上天不公?那些生命是否只能用一句轻飘飘的‘死亡’带过?”
“当我第一次开始思考这些问题时,我发现世间存在的一切都拥有了意义。而我也从虚无主义转变为存在主义者。每个人当下的所有选择、做出的决定,都很沉重。对于自己、他人、甚至或许对于世界而言都是有意义的。”
“生命,是很特殊的东西。灵魂因它有了颜色,躯体因它有了活力,精神因它有了支撑。它就像是一颗遮风蔽日的高大树木。正因为活着,所以能做很多事情。但人一旦死去,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唐暮秋轻轻垂下眼:“命,真的很重要。”
贺连喉咙有些发涩,他呼吸微微放缓:“……是吗?命很重要啊。的确是吧。哈哈……唐兄,你啊,把话说的这么圆,想必活得十分清醒。既然命是如此重要的东西,那看来你也一定很珍惜生命吧。我想,你大概从来不会有“为谁放弃自己的性命”这种想法吧?”
微风吹拂,八月初期的晨风不算潮热。丝丝凉意卷着清透从二人身边掠过。
唐暮秋乌黑如墨的柔软发丝随着微风轻动,他黑曜石般的瞳孔莹润清亮,只是轻轻注视着贺连。
贺连却从唐暮秋那张清冷淡然的面上看出了几分笑意。
那是一种坦然的、毫不掩饰的肆意轻笑。
唐暮秋没有回答。
但贺连却能知晓唐暮秋的答案。
他想过。
唐暮秋想过要为了某人放弃自己的命。
贺连的背脊发麻,发热感一路窜上大脑。
在意识到什么时,贺连已经无意识开口询问:“唐兄。你认为这世界上的命应当血债血偿么?”
唐暮秋唇边微小的笑意微微敛起,他沉静目光望向贺连的双眼。
唐暮秋说:“不该。”
贺连的唇瓣微微抿起,他的心脏在刹那间轻颤。
唐暮秋居然说“不该”?
“为什么?你不是认为命是很重要的东西吗?血债血偿才是人间常理吧。唐兄,你说不该,倒是显得有些高高在上了。难道因为你从没经历过类似的事情,所以就能劝其他人大度点、想开点吗?”
唐暮秋轻轻摇头:“我说‘不该’,不是说‘血债血偿’这个想法就有错。我相信这世上有纯恶的坏人,他们没有丝毫理由的攻击别人…只是为了发泄。被攻击的人心底生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只是我想,人既然活着,命是很重要的东西。为了那些人脏了自己的手,很不值当。蹲监狱几年,又或者干脆要赔上自己的性命。为了那种人渣败类,就值吗?”
“最重要的是…血债血偿,真的有尽头吗?”
最后一句话宛若一枚钢钉,直直穿透贺连的身躯。
唐暮秋离开时,贺连依旧在原地没能挪动步伐,他的目光远远望向唐暮秋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