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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游漫录西伯利亚游记02(第2页)

我实在没法子描写;有人说画鬼顶容易,我有些不信,我就不会画,虽则画人我也觉得难,也许这两样没有多大分别。但戏里的意义却被我猜中了些,我究竟还有几分聪明,我只能把大意讲一讲。

那戏除了莫斯科,别地方是不会得有的,莫斯科本身就是一个怖梦制造厂,换换口味也好,老是寻甜梦做好比老吃甜菜,怪腻烦的,来几盆苦瓜苦笋爽爽口不合式?

你们说史德林堡的戏也是可怕的:不错,但今晚的怖的更透。

那戏的底子,是一个犹太诗人(叫什么我忘了)早二十几年前做的一首不到两页的诗,他也早十年死了,新近这犹太戏院拿来编成戏,加上音乐,在莫斯科开演。

不消说满台全是鬼。鬼不定可怖,有时鬼还比人可亲些,但今晚的鬼最特选的。我都有些受不住,回头你们听了,就有趣。

这戏的意思(我想)大致是象征现代的生活,台上布景,正中挂着一只多可怖的大手,铁青色的筋骨全暴在皮外,狰狞的在半空里宕着;这手想是象征运命,或是象征资本阶级的压迫,在这铁手势力的底下现代生活的怖梦风车似的转着。

戏里有两个主要的动因(Motif),一是生命,一是死。但生命是已经迷失了路径的,仿佛在暗沉沉山谷里寻路,同时死的声音从墓窟的底里喊上来,嘲弄他,戏弄他,悲怜他,引诱他。

为什么生命走入了迷路,因为上面有资本阶级的压迫;为什么死的鬼灵敢这样大胆的引诱,因为生命前途没有光亮,它的自然的趋向是永久的坟墓。

布景是一个市场,左右旁侧都有通道,上去有桥,下去有窖,那都是鬼群出入的孔道,配色,电光,布置,动作,唱,——都跟着一个条理走,——叫你看的人害怕。最先出场我记得是四五个褴褛的小孩,叫着冷,嚷着饿,回头鬼来伴着他们玩——玩鬼把戏。他们的老子娘是做工人,资本家的牛马,身上的脂肪全叫他们吸了去,一天瘦似一天,生下来的子女更是遭罪来的,没衣穿,没饭吃,尤其是没玩具玩,只得寻鬼做伴去。

来了两个工人,一个是打铁的,一个是做木工的。打铁的觉悟了,提起他的铁槌子,袒开了胸膛,赌气寻万恶的资本家算账去:生命的声音鼓励着他,怂恿他去革命,死的声音应和着他。做木工的还不曾觉悟,在他奴隶的生活中消耗他的时光,生命的声音对着他哭泣,死的声音嘲弄他的冥顽。

又来了一男一女,男的是一个醉子,不知是酒喝醉还是苦恼的生活迷醉的;女的是一个卖**的,她卖的不是她自己的皮肉,是人遭的廉耻,她糟蹋的不是她自己的身体,是人类的圣洁。

又来了一个强盗,一个快生产的女子;强盗是叫他的生活逼到杀人,法律又来逼着他往死路走;女子是受骗的,现在她肚子里的小冤鬼逼着叫她放弃生命,因为在这“讲廉耻的社会”里再没有她的地位。

这一群人,还有同样的许多,都跑到生命的陡壁前,望着时间无底的潭壑跳;生命的声音哭丧的唱他的哀词,死的声音在坟墓的底里和着他的歌声——那时间的欲壑有填满的时候吗?

再下去更不得了了!地皮翻过身来,坟里墓底的尸体全竖了起来,排成行列,围成圆圈,往前进,向后退,死的精灵狂喜的跳着,尸体们也跟着跳——死的跳舞。

他们行动了,在空虚无际的道上走着,各样奇丑的尸体:全烂的,半烂的,疮毒死的,饿死的,冻死的,瘦死的,劳力死的,投水死的,生产死的(抱着她不足月的小尸体),**死的,吊死的,煤矿里闷死的,机器上轧死的,老的,小的,中年的,男的,女的,拐着走的,跳着走的,爬着的,单脚窜的,他们一齐跳着,跟着音乐跳舞,旋绕的迎赛着,叫着,唱着,哭着,笑着——死的精灵欣欣的在前面引路,生的影子跟在后背送行,光也灭了,黑暗的光也灭了,坟墓的光,运命的光,死的青光也全灭了——那大群色彩斑斓的尸体在黑暗的黑暗中舞着唱着……

够了!怖梦也有醒的时候,再要做下去,我就受不住。

犹太朋友们做怖梦的本领可真不小,那晚台上的鬼与尸体至少有好几十,五十以上,但各个有各个的特色,形状与色彩的配置各各不同,不问戏成不成,怖梦总做成了,那也不易。但那晚台上固然异常的热闹——鬼跳鬼脸鬼叫鬼笑,什么都有,台下的情形,在我看来至少有同样的趣味。司蒂文孙如其有机会来,他一定单写台下,不写台上的。你们记得今晚是共产党俱乐部全包请客,这戏院是犹太戏院,我们可因此推定看客里大约十九是犹太人,并且是共产党员。你们不是这几年来各人脑筋里都有一个鲍尔雪微克或是过激派的小影,英美各国报纸上的讽刺画与他们报的消息或造的谣言都是造成那印象的资料。我敢说我们想像中标类的鲍尔雪微克至少有下列几种成分——杀猪屠,刽子手,长毛,黑旋风李逵,吃人的野人或猩猩,谋财害命的强盗;黑脸,蓬头,红眼睛,大胡子,长长毛的大手,腰里挂一只放人头的口袋……

所以我那晚特别的留意,心想今晚才可以“饱瞻丰采畅慰生平”了!初起是失望,因为在那群“山魈后人”的脸上一些也看不出他们祖上的异相:拉打胡子,红的眉毛,绿着眼。影子都没有!我坐在他们中间,只是觉着不安,不一定背上有刺,或是孟子说的穿了朝衣朝冠去坐在涂炭上,但总是不舒服,好像在这里不应得有我的位置似的。我定了一定神,第一件事应得登记的,是鼻子里的异味。俄国人的异味我是领教过的,最是在Irkutsk的车站里我上一次通讯讲起过,但那是西伯利亚,他们身上的革皮,屋子里的煤气潮气,外加烧东西的气味,造成一种最辛辣最沉闷的怪臭;今晚的不同,静的多,虽则已经够浓,这里面有土白古,有Vodka,有热气的蒸蒸,但主味还是人气,虽则我不敢断定最斯拉夫,是莫斯科或是希伯来的雅味。第二件事叫我注意的是他们的服装。平常洗了手吃饭,换好衣服看戏,是不论东西的通例,在英国工人们上戏院也得换上一个领结,肩膀上去些灰渍,今晚可不同了,康姆赖特们打破习俗的精神是可佩服的:因为不但一件整齐的褂子不容易看见,简直连一个像样的结子都难得,你竟可以疑心他们晚上就那样子渍进被窝里去,早上也就那样子钻出被窝来;大半是戴着便帽或黑呢帽——歪戴的多;再看脱了帽的那几位,你一定疑问莫斯科的铺子是不备梳子的了,剃头匠有没有也是问题。女同志们当然一致的名士派,解放到那样程度才真有意思,但她们头上的红巾终究是一点喜色。但最有趣的是她们面上的表情,第一你们没有到过俄国来的趁早取消你们脑筋里鲍尔雪微克的小影,至少得大大的修正,因为他们,就今晚在场的看,虽则完全脱离了波淇洼的体面主义,虽则一致拒绝安全剃刀的引诱,虽则衣着上是十三分的落拓,但他们的面貌还是官正得多,他们的神情还是和蔼得多,他们的态度也比北京捧角园或南欧戏院里看客们文雅得多(他们虽则嘘跑了那位热心的骷髅先生,那本来是诚实而且公道,他们看戏时却再也不露一些焦躁)。那晚大概是带“恳亲”的意思,所以年纪大些的也很多;我方才说有趣是为想起了他们。你们在电影的滑稽片里,不是常看到东伦敦或是东纽约戏院子里的一群看客吗?那晚他们全来了:胡子挂得老长的,手里拿着红布手巾不住擦眼的,鼻子上开玫瑰花的,嘴边溜着白涎的,驼背的,拐脚的,牙齿全没了下巴往上掬的,秃顶的,袒眼的,形形色色,什么都来了。可惜我没有司蒂文孙的雅趣,否则我真不该老是仰起头跟着戏台上做怖梦,我正应得私下拿着纸笔,替我前后左右的邻居们写生,结果一定比看鬼把戏有趣而且有味。

十一、契诃夫的墓园

诗人们在这喧豗的市街上不能不感寂寞;因此“伤时”是他们怨慷的发泄,“吊古”是他们柔情的寄托。但“伤时”是感情直接的反动:子规的清啼容易转成夜鸮的急调,吊古却是情绪自然的流露,想像已往的韶光,慰藉心灵的幽独:在墓墟间,在晚风中,在山一边,在水一角,慕古人情,怀旧光华;像是朵朵出岫的白云,轻沾斜阳的彩色,冉冉的卷,款款的舒,风动时动,风止时止。

吊古便不得不憬悟光阴的实在:随你想像它是汹涌的洪湖,想像它是缓渐的流水,想像它是倒悬的急湍,想像它是无踪迹的尾闾,只要你见到它那水花里隐现着的骸骨,你就认识它那无顾恋的冷酷,它那无限量的破坏的馋欲:桑田变沧海,红粉变骷髅,青梗变枯柴,帝国变迷梦,梦变烟,火变灰,石变砂,玫瑰变泥,一切的纷争消纳在无声的墓窟里……那时间人生的来踪与去迹,它那色调与波纹,便如夕照晚霭中的山岭融成了青紫一片,是丘是壑,是林是谷,不再分明,但它那大体的轮廓却亭亭的刻画在天边,给你一个最清切的辨认。这一辨认就相联的唤起了疑问:人生究竟是什么?你得加下你的按语,你得表示你的“观”。陶渊明说大家在这一条水里浮沉,总有一天浸没在里面,让我今天趁南山风色好,多种一棵**,多喝一杯甜酿;李太白,苏东坡,陆放翁都回响说不错,我们的“观”就在这酒杯里。古诗十九首说这一生一扯即过,不过也得过,想长生的是傻子,抓住这现在的现在尽量的享福寻快乐是真的——“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曹子建望着火烧了的洛阳,免不得动感情;他对着渺渺的人生也是绝望——转蓬离本根,飘飘随长风,何意回飙举,吹我入云中,高高上无极,天路安可穷。光阴“悠悠”的神秘警觉了陈元龙:人们在世上都是无俦伴的独客,各个,在他觉悟时,都是寂寞的灵魂。庄子也没奈何这悠悠的光阴,他借重一个调侃的骷髅,设想另一个宇宙,那边生的进行不再受时间的制限。

所以吊古——尤其是上坟——是中国文人的一个癖好。这癖好想是遗传的;因为就我自己说,不仅每到一处地方爱去郊外冷落处寻墓园消遣,那坟墓的意象竟仿佛在我每一个思想的后背阑着,——单这馒形的一块黄土在我就有无穷的意趣——更无须蔓草,凉风,白杨,青磷等的附带。坟的意象与死的概念当然不能差离多远,但在我,坟与死的关系却并不密切:死仿佛有附着或有实质的一个现象,坟墓只是一个美丽的虚无。在这静定的意境里,光阴仿佛止息了波动,你自己的思感也收敛了震悸,那时你的性灵便可感到最纯净的慰安,你再不要什么。还有一个原因为什么我不爱想死,是为死的对象就是最恼人不过的生,死只是中止生,不是解决生,更不是消灭生,只是增剧生的复杂,并不清理它的纠纷。坟的意象却不暗示你什么对举或比称的实体,它没有远亲,也没有近邻,它只是它,包涵一切,覆盖一切,调融一切的一个美的虚无。

我这次到欧洲来倒像是专做清明来的;我不仅上知名的或与我有关系的坟(在莫斯科上契诃夫、克鲁泡德金的坟,在柏林上我自己儿子的坟,在枫丹薄罗上曼殊斐儿的坟,在巴黎上茶花女、哈哀内的坟;上菩特莱《恶之花》的坟;上凡尔泰、卢骚、嚣俄的坟;在罗马上雪莱、基茨的坟;在翡冷翠上勃郎宁太太的坟,上密讫郎其罗、梅迪启家的坟;日内到Ravenna去还得上丹德的坟,到Assisi上法兰西士的坟,到Mantua上浮吉尔Virgil的坟)。我每过不知名的墓园也往往进去流连,那时情绪不定是伤悲,不定是感触,有风随风,在块块的墓碑间且自徘徊,等斜阳淡了再计较回家。

你们下回到莫斯科去,不要贪看列宁,那无非是一个像活的死人放着做广告的(口孽罪过!),反而忘却一个真值得去的好所在——那是在雀山山脚下的一座有名的墓园,原先是贵族埋葬的地方,但契诃夫的三代与克鲁泡德金也在里而,我在莫斯科三天,过得异常的昏闷,但那一个向晚,在那噤寂的寺园里,不见了莫斯科的红尘,脱离了犹太人的怖梦,从容的怀古,默默的寻思,在他人许有更大的幸福,在我已经知足。那庵名像是MoiereVinozosjtch(可译作圣贞庵),但不敢说是对的,好在容易问得。

我最不能忘情的坟山是日本神户山上专葬僧尼那地方,一因它是依山筑道,林荫花草是天然的;二因南侧引泉,有不绝的水声;三因地位高亢,望见海涛与对岸山岛。我最不喜欢的是巴黎Montmartre的那个墓园,虽则有茶花女的芳邻我还是不愿意,因为它四周是市街,驾空又是一架走电车的大桥,什么清宁的意致都叫那些机轮轧成了断片,我是立定主意不去的;罗马雪莱、基茨的坟场也算是不错,但这留着以后再讲;莫斯科的圣贞庵,是应得赞美的,但躺到那边去的机会似乎不多!

那圣贞庵本身是白石的,葫芦顶是金的,旁边有一个极美的钟塔,红色的,方的,异常的鲜艳,远望这三色——白,金,红——的配置,极有风趣;墓碑与坟亭密密的在这塔影下;散布着,我去的那天正当傍晚,地下的雪一半化了水,不穿胶皮套鞋是不能走的;电车直到庵前,后背望去森森的林山便是拿破仑退兵时曾经回望的雀山,庵门内的空气先就不同,常青的树荫间,雪铺的地里,悄悄的屏息着各式的墓碑:青石的平台,镂像的长碣,嵌金的塔,中空的享亭,有高踞的,有低伏的,有雕饰繁复的,有平易的;但他们表示的意思却只是极简单的一个,古诗说的“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寤”。

我们向前走不久便发现了一个颇堪惊心的事实:有不少极庄严的碑碣倒在地上的,有好几处坚致的石栏与铁栏打毁了的;你们记得在这里埋着的贵族居多,近几年来风水转了,贵族最吃苦,幸而不毁,也不免亡命,阶级的怨毒在这墓园里都留下了痕迹——楚平王死得快还是逃不了尸体受刑——虽则有标记与无标记,有祭扫与无祭扫,究竟关不关这底下陈死人的痛痒,还是不可知的一件事:但对于虚荣心重实的活人,这类示威的手段却是一个警告。

我们摸索了半天,不曾寻着契诃夫;我的朋友上那边问去了,我在一个转角站着等,那时候忽的眼前一亮(那天本是阴沉),夕阳也不知从哪边过来,正照着金顶与红塔,打成一片不可信的辉煌;你们没见过大金顶的,不易想像他那回光的力量,平常玻窗上的返光已够你的耀眼,何况偌大一个纯金的圆穿穹,我不由得不感谢那建筑家的高见,我看了西游记封神传渴慕的金光神霞,到这里见着了!更有那秀挺的绯红的高塔,也在这俄顷间变成了粲花摇曳的长虹,仿佛脱离了地面,将次凌空飞去。

契诃夫的墓上(他父亲与他并肩)只是一块瓷青色的石碑,刻着他的名字与生死的年份,有铁栏围着,栏内半化的雪里有几瓣小青叶,旁边树上掉下去的,在那里微微的转动。

我独自倚着铁栏,沉思契诃夫今天要是在着,他不知怎样;他是最爱“幽默”,自己也是最有谐趣的一位先生:他的太太告诉我们他临死的时候还要她讲笑话给他听;有幽默的人是不易做感情的奴隶的,但今天俄国的情形,今天世界的情形,他要是看了还能笑否,还能拿着他的灵活的笔继续写他灵活的小说否?……我正想着,一阵异样的声浪从园的那一角传过来打断了我的盘算。那声音在中国是听惯了的,但到欧洲来是不提防的;我转过去看时有一位黑衣的太太站在一个坟前,她旁边一个服装古怪的牧师(像我们的游方和尚)高声念着经咒,在晚色团聚时,在森森的墓门间,听着那异样的音调(语尾曼长向上曳作顿),你知道那怪调是念给墓中人听的,这一想毛发间就起了作用,仿佛底下的一大群全爬了上来在你的周围站着倾听似的。同时钟声响动,那边庵门开厂,门前亮着一星的油灯,里面出来成行列的尼僧,向另一屋子走去,一体的黑衣黑兜,悄悄的在雪地里走去。

克鲁泡德金的坟在后园,只一块扁平的白石,指示这伟大灵魂遗蜕的歇处,看着颇觉凄惘,关门铃已经摇过,我们又得回红尘去了。

翡冷翠[17]山中

一九二五年五月二十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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