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胡适(六)
适之:
生命薄弱的时候,一封信都不易产出,愈是知心的朋友,信愈不易写。你走后,我哪一天不想着你,何尝不愿意像慰慈那样勤写信,但是每回一提笔就觉着一种枯窘,生命、思想,哪样都没有波动。在硖石的一个月,不错,总算享到了清闲寂静的幸福。但不幸这福气又是不久长的,小曼旧病又发作,还得扶病逃难,到上海来过最不健康的栈房生活,转眼已是二十天,曼还是不见好。方才去你的同乡王仲奇处看了病,他的医道却还有些把握,但曼的身体根本是神经衰弱,本原太亏,非有适当地方有长期间的静养是不得见效的,碰巧这世乱荒荒,哪还有清静的地方容你去安住,这是我最大的一件心事。
你信上说起见恩厚之夫妇,或许有办法把我们弄到国外去的话,简直叫我惝恍了这两天!我哪一天不想往外国跑,翡冷翠与康桥最惹我的相思,但事实上的可能性小到我梦都不敢重做。朋友里如彭春最赞成我们俩出去一次,老梁也劝我们去,只是叫我们哪里去找机会?中国本来是无可恋,近来更不是世界,我又是绝对无意于名利的,所要的只是“草青人远,一流冷涧”。这扰攘日子,说实话,我其实难过。你的新来的兴奋,我也未尝不曾感到过,但你我虽则兄弟们的交好,襟怀性情地位的不同处,正大着;另一句话说,你在社会上是负定了一种使命的,你不能不斗到底,你不能不向前迈步,尤其是这次回来,你愈不能不危险地过日子,我至少决不用消极的话来挫折你的勇气。但我自己却另是一回事,早几年我也不免有一点年轻人的夸大,但现在我看清楚些了,才,学,力,我是没有一样过人的,事业的世界我早已决心谢绝,我唯一的希望是能得到一种生活的状态,可以容我集中我有限的力量,在文字上做一点工作。好在小曼也不慕任何的浮荣,她也只要我清闲度日,始终一个读书人。我怎么能不感谢上苍,假如我能达到我的志愿!
留在中国的话,第一种逼迫就是生活问题。我决不能长此厚颜倚赖我的父母。就为这经济不能独立,我们新近受了不少的闷气。转眼又到阴历年了,我到哪里好?干什么好?曼是想回北京,她最舍不得她娘,但在北京教书是没有钱的,“晨副”我又不愿重去接手(你一定懂得我意思),生活费省是省,每月二百元总得有不是?另寻不相干的差事我又是不来的,所以回北京难。留在上海也不妥当,第一我不欢喜这地方,第二急切也没有合我脾胃的事情做。最好当然是在家乡耽着,家里新房子住得顶舒服的,又可以承欢膝下,但我又怕我父母不能相谅,只当我是没出息,这老大还得靠着家,其实只要他们能懂得我,我倒十分愿意暂时在家里休养,也着实可以读书做工,且过几时等时局安靖些再想法活动。目下闷处在上海,无聊到不可言状,曼又是早晚常病,连个可与谈的朋友都难得有(吴德生做了推事,忙极了的),硖石一时又回不去,你看多糟!你能早些回来,我们能早日相见,固然是好,但看时局如此凌乱,你好容易呼吸了些海外的新鲜空气,又得回向溷浊里,急切要求心地上的痛快怕是难的。
我们几个朋友的情形你大概知道,在君仍在医院里,他太太病颇不轻,acuteheadache,他辞职看来已有决心,你骂他的信或许有点影响。君劢已经辞去政治大学,听说南方有委杏佛与经农经营江苏教育事业的话,看来颇近情。老傅已受中山大学聘,现在山东,即日回来。但前日达夫来说广大亦已欠薪不少,老傅去,一半为钱,那又何必。通伯、叔华安居乐业,梦麟在上海,文伯在汉口,百里潦倒在沪,最可怜。小曼说短信没有意思,长信没力气写,爽性不写,她想你带回些东西来给她,皮包、袜子之类。你的相片瘦了,倒像一个鲍雪微几!
隔天再谈,一切保重。
志摩小曼同侯
一九二七年一月七日
致恩厚之(三)[29]
厚之:
我原本打算明日抵达苏鲁尔,观摩你在那里的事业之后再写信给你,但初到阿斯蓝的经历实在美妙了,我忍不住提笔告诉你我的所见所闻。首先,我无比欣喜地得知老诗人近来身体安康,享受完假期后即可全身心投入工作。我的拜访令他心情大悦,他则尽其所能使我宾至如归。厚之,我同老诗人重聚之喜悦,唯有你一人能理解。他如以往那样,谈吐风趣、笑口常开,他说故事的本领依然无与伦比。在我逗留期间,我们经常会面。我向他说了你的近况和事业,他甚是欣慰,并向你、多乐芙和小露斯表达了厚爱。昨天印度的同仁们为我举办了友好的茶会,老戈爹亲自主持,使我倍感荣幸。南达拉还是那么有魅力,相貌黝黑,沉静端庄。他为我在艺术系办了一场展览。没想到他当上爷爷后竟返老还童了。阿德里安是你不认识的,他是个能干的伙计。我为他师事老戈爹而感到高兴,他的性格很讨喜。
今天对我来说意义非凡。首先,它是我们的国庆日,也是孔子诞辰之日;其次,它是我结婚纪念日。在这个大喜日,我格外挂念和感激你,于是兴冲冲提笔给你写信。老诗人请我今晚为师生们谈谈孔子,我已欣然答应。
离开这里后,我会去一趟大吉岭,大约在二十五号直接启程返回上海。但愿你已收悉我从法兰克福和马赛寄去的信。不久之后我会再写信的。
向多乐芙和你致以爱忱。请代我向达廷顿的朋友们问好。
志摩
一九二八年十月十日于山迪尼基顿
亲爱的厚之:
你托印度友人转交的信件已收悉。另,多乐芙汇至我上海银行账户的二百镑已查收。我应当早些写信给你,但上月我一直在外东奔西走,而且我希望再得知更确切消息之后再提笔向你汇报。我刚从京津两地返回,在那边和大多数老朋友见了面。我有许多话想和你说,但首先要告诉你一个悲伤的消息,伟大的作家梁启超先生病危住进了协和医院,过去四五年他不是得这个病、就是患那个病,有很大原因是我和你提及的那次不幸的切肾手术,即使不能全部归咎于此。徽音现已是梁思成的太太,她从国外赶回照顾梁老先生,尽儿媳之责。我还见了张彭春和翟世英,和他们畅聊了一番。彭春对我们在达廷顿讨论的主意极其赞同,对我在托特尼斯和苏鲁尔的见闻感到欣喜。至于我们所构思的计划,他也愿意尽其所能提供帮助。事实上,他觉得这些计划绝非天方夜谭,他已为类似的目标而深思熟虑多年。可惜他当下并不清闲,他的兄长,也就是南开大学的校长,即将出国访问,所以接下来的十一月,整座学校将交由彭春打理。不过他敦促我将计划付诸实践,同时请我向你们二位转达他的敬意,他对你们造福全人类的崇高精神赞叹不已,由衷感激你们对中国人民福祉的关心。翟世英目前在平民教育学会任职。他们的职责是鼓励接受高等教育的人群为百姓服务、与百姓共事,这是中国有史以来第一次正式开展此类行动,值得关注。目前,他们正在华北地区进行农村教育和全民进步的实验工作,而这些工作是极其有价值的。这并不意味着我们期待它们取得惊天动地的成果,但如我所说,在我们群策群力帮助这个国家步入正轨之际,它给我们指明了一个新方向。
我已深入江苏和浙江两省考察,目前我更青睐后者。一方面,浙江人民更加真诚,依然保留着与大自然亲密相处的美好品质,尚未被现代社会所腐蚀。但我必须走访更多地方,才能得出一份详实的方案。我有一些既精于农学又通晓乡村的朋友,他们是我旅途中的帮手。我的一个愿望就是,你们夫妇二人在不远的将来能拨冗来一趟中国,在一些事务上帮我们拿定主意。与此同时,若我在中国的工作有任何进展,我会及时禀报。下周我将去考察一个叫“南北湖”的地方,那里距我家不过二十英里左右,其景色可与大名鼎鼎的西湖相媲美。我很快会再写信给你的。
我太太的身体日渐好转,期待有朝一日她也能去达廷顿走一遭,享受德温灿烂的阳光,还有你们的盛情招待。出自达廷顿的手织饰品令她爱不释手,在此向你道谢。她很喜欢你寄来的那张小露斯的照片,向你们的小宝贝问好。
老狄是否去达廷顿拜访过?他最近来信告诉我他打算过去一趟。我正在读他的新作——对哥德《浮士德》一书的解读,他写得还真不赖嘛。
致以最亲切的问候。
志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