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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眉小札二02(第1页)

爱眉小札(二)02

一九三一年三月七日自北平

爱眉亲亲:

今天星四,本是功课最忙的一天,从早起直到五时半才完。又有莎菲茶会,接着Swan请吃饭,回家已十一时半,真累。你的快信在案上;你心里不快,又兼身体不争气,我看信后,十分难受。我前天那信也说起老母,我未尝不知情理。但上海的环境我实在不能再受。再窝下去,我一定毁;我毁于别人亦无好处,于你更无光鲜。因此忍痛离开;母病妻弱,我岂无心?所望你能明白,能助我自救;同时你亦从此振拔,脱离痼疾;彼此回复健康活泼,相爱互助,真是海阔天空,何求不得?至于我母,她固然不愿我远离,但同时她亦知道上海生活于我无益,故闻我北行,绝不阻拦。我父亦同此态度;这更使我感念不置。你能明白我的苦衷,放我北来,不为浮言所惑:亦使我对你益加敬爱。但你来信总似不肯舍去南方。硖石是我的问题,你反正不回去。在上海与否,无甚关系。至于娘,我并不曾要你离开她。如果我北京有家,我当然要请她来同住。好在此地房舍宽敞,绝不至如上海寓处的局促。我想只要你肯来,娘为你我同居幸福,绝无不愿同来之理。你的困难,由我看来,绝不在尊长方面,而完全是在积习方面。积重难返,恋土情重是真的。(说起报载法界已开始搜烟,那不是玩!万一闹出笑话来,如何是好?这真是仔细打点的时机了。)我对你的爱,只有你自己最知道。前三年你初沾上习的时候,我心里不知有几百个早晚,像有蟹在横爬,不提多么难受。但因你身体太坏,竟连话都不能说。我又是好面子,要做西式绅士的。所以至多只是短时间绷长一个脸,一切都郁在心里。如果不是我身体茁壮,我一定早得神经衰弱。我决意去外国时是我最难受的表示。但那时万一希冀是你能明白我的苦衷,提起勇气做人。我那时寄回的一百封信,确是心血的结晶,也是漫游的成绩。但在我归时,依然是照旧未改;并且招恋了不少浮言。我亦未尝不私自难受,但实因爱你过深,不惜处处顺你从着你。也怪我自己意志不强,不能在不良环境中挣出独立精神来。在这最近二年,多因循复因循,我可说是完全同化了。但这终究不是道理!因为我是我,不是洋场人物。于我固然有损,于你亦无是处。幸而还有几个朋友肯关切你我的健康和荣誉,为你我另开生路。固然事实上似乎有不少不便,但只要你这次能信从你爱摩的话,就算是你牺牲,为我牺牲。就算你和一个地方要好,我想也不至于要好得连一天都分离不开。况且北京实在是好地方。你实在是过于执一不化,就算你这一次迁就,到北方来游玩一趟:不合意时尽可回去。难道这点面子都没有了吗?我们这对夫妻,说来也真是特别:一方面说,你我彼此相互的受苦与牺牲,不能说是不大。很少夫妇有我们这样的脚跟。但另一方面说,既然如此相爱,何以又一再舍得相离?你是大方,固然不错。但事情总也有个常理。前几年,想起真可笑。我是个痴子,你素来知道的。你真的不知道我曾经怎样渴望和你两人并肩散一次步,或同出去吃一餐饭,或同看一次电影,也叫别人看了羡慕。但说也奇怪,我守了几年,竟然守不着一单个的机会,你没有一天不是engaged的,我们从没有privacy过。到最近,我已然部分麻木,也不想望那种世俗幸福。即如我行前,我过生日,你也不知道。我本想和你吃一餐饭,玩玩。临别前,又说了几次,想要实行至少一次的约会,但结果我还是脱然远走,一单次的约会都不得实现。你说可笑不?这些且不说它,目前的问题:第一还是你的身体。你说我在家,你的身体不易见好。现在我不在家了,不正是你加倍养息的机会?所以你爱我,第一就得咬紧牙根,养好身体;其次想法脱离习惯,再来开始我们美满的结婚幸福。我只要好好下去,做上三两年工,在社会上不怕没有地位,不怕没有高尚的名誉。虽则不敢担保有钱,但饱暖以及适度的舒服总可以有。你何至于遽尔悲观?要知道,我亲亲至爱的眉眉,我与你是一体的,情感思想是完全相通的;你那里一不愉快,我这里立即感到。心上一不舒适,如何还有勇气做事?要知道我在这里确有些做苦工的情形。为的无非是名气,为的是有荣誉的地位,为的是要得朋友们的敬爱。方便尤在你。我是本有颇高地位,用不着从平地筑起,江山不难取得,何不勇猛向前?现在我需要我缺少的,只是你的帮助与根据于真爱的合作。眉眉!大好的机会为你我开着,再不可错过了。时候已不早(二时半),明日七时半即须起身。我写得手也成冰,脚也成冰。一颗心无非为你,聪明可爱的眉眉,你能不为我想想吗?

北大经过适之再三去说,已领得三百元。昨交兴业汇沪收账。女大无望,须到下月十日左右再能领钱,我又豁边了,怎好?南京日内或有钱,如到,来函提及。

祝你安好,孩子!上沅想已到,一百元当已交到。陈图南不日去申,要甚东西,速来函告知。

你的摩摩

一九三一年三月十九日星期四自北平

爱眉:

昨晚打电后,母亲又不甚舒服,亦稍气喘,不绝呻吟[35]。我二时睡,天亮醒回。又闻呻吟,睡眠亦不甚好。今日似略有热度,昨日大解,又稍进烂面,或有关系。我等早八时即全家出门去沈家浜上坟。先坐船出市不远,即上岸走。蒋姑母毂定表妹亦同行。正逢乡里大迎神会。天气又好,遍里垄,尽是人。附近各镇人家亦雇船来看,有桥处更见拥挤。会甚简陋,但乡人兴致极高,排场亦不小。田中一望尽绿,忽来千百张红白绸旗,迎风飘舞,蜿蜒进行。长十丈之龙,有七八条。彩砌楼台亭阁,亦见十余。有翠香寄柬、天女散花、三戏牡丹、吕布貂蝉等彩扮。高跷亦见,他有三百六十行。彩扮至趣,最妙者为一大白牯牛,施施而行,神气十足。据云此公须尽白烧一坛,乃肯随行。此牛殊有古希风味,可惜未带照相器,否则大可留些印象。此时方回,明后日还有迎会。请问洵美有兴致来看乡下景致否?亦未易见到,借此来硖一次何似。方才回镇,船傍岸时,我等俱已前行。父亲最后,因篙支不稳,仆倒船头,幸未落水。老人此后行动真应有人随侍矣。今晚父亲与幼仪、阿欢同去杭州。我一人留此伴母,可惜你行动不能自由,梵皇渡今亦有检查,否则同来侍病,岂不是好?洵美诗你已寄出否?明日想做些工,肩负过多,不容懒矣。你昨晚睡得好否?牙如何?至念!回头再通电,你自己保重!

一九三一年四月九日星期四自硖石

眉爱:

我昨夜痧气,今日浑身酸痛;胸口气塞,如有大石压住,四肢瘫软无力。方才得你信颇喜,及拆看,更增愁闷。你责备我,我相当的忍受。但你信上也有冤我的话;再加我这边的情形你也有所不知。我家欺你,即是欺我:这是事实。我不能护我的爱妻,且不能护我自己:我也懊懑得无话可说。再加不公道的来源,即是自家的父亲,我那晚挺撞了几句,他便到灵前去放声大哭。外厅上朋友都进来劝不住。好容易上了床,还是唉声叹气的不睡。我自从那晚起,脸上即显得极分明,人人看得出。除非人家叫我,才回话。连爸爸我也没有自动开口过。这在现在情势下,我又无人商量,电话上又说不分明,又是在热孝里,我为母亲关系,实在不能立即便有坚决表示:这你该原谅。至于我们这次的受欺压(你真不知道大殓那天,我一整天的绞肠的难受),我虽懦顺,决不能就此罢休。但我却要你和我靠在一边,我们要争气,也得两人同心合力的来。我们非得出这口气,小发作是无谓的。别看我脾气好,到了僵的时候,我也可以僵到底的。并且现在母亲已不在,我这份家,我已经一无依恋。父亲爱幼仪,自有她去孝顺,再用不到我。这次拒绝你,便是间接离绝我,我们非得出这口气。所以第一你要明白,不可过分责怪我。自己保养身体,加倍用功。我们还有不少基本事情,得相互同心的商量,千万不可过于懊恼,以致成病。千万千万!至于你说我通同他人来欺你,这话我要叫冤。上星期六我回家,同行只有阿欢和惺堂。他们还是在北站上车的,我问阿欢,他娘在哪里!他说在沧洲旅馆,硖石不去。那晚上母亲万分危险,我一到即蹲在床里,靠着她,真到第二天下午幼仪才来。(我后来知道是爸爸连去电话催来的。)我为你的事,从北方一回来,就对父亲说。母亲的话,我已对你说过。父亲的口气,十分坚决,竟表示你若来他即走。随后我说得也硬。他(那天去上海)又说,等他上海回来再说。所以我一到上海,心里十分难受,即请你出来说话,不想你倒真肯做人,竟肯去父亲处准备受冷肩膀。我那时心里十分感爱你的明大体。其实那晚如果见了面,也许可讲通(父亲本是吃软不吃硬的)。不幸又未相逢。连着我的脚又坏得寸步难移,因而下一天出门的机会也就没有。等到星期六上午父亲从硖石来电话,说母又病重,要我带惺堂立即回去,我即问小曼同来怎样?他说“且缓,你先安慰她几句吧!”所以眉眉,你看,我的难才是难。以前我何尝不是夹在父母与妻子中间做难人,但我总想拉拢感情要紧。有时在父母面上你不很用心,我也有些难过。但这一次你的心肠和态度是十分真纯而且坦白,这错我完全派在父亲一边。只是说来说去,碍于母丧,立时总不能发作。目前没有别的,只能再忍。我大约早到五月四日,迟至五月五日即到上海,那时我你连同娘一起商量一个办法,我可要出这一口气。同时你若能想到什么办法,最好先告知我,我们可以及早计算。我在此仅有机会向沈舅及许姨两处说过。好在到最后,一支笔总在我手里。我倒要看父亲这样偏袒,能有什么好结果?谁能得什么好处?人的倔强性往往造成不必要的悲惨。现在竟到我们的头上了,真可叹!但无论如何,你得硬起心肠,先把此事放在一边,尤要不可过分责怪我。因为你我相爱,又同时受侮,若再你我间发生裂痕,那不真的中了他人之计了吗?

这点,你聪明人仔细想想,不可过分感情作用,记好了。娘听了我,想也一定赞同我的意见的。我仍旧向你,我唯一的爱妻希冀安慰。

汝摩

一九三一年四月二十七日自硖石

眉眉我爱:

你又犯老毛病了,不写信。现在北京上海间有飞机信,当天可到。我离家已一星期,你如何一字未来,你难道不知道我出门人无时不惦着家念着你吗?我这几日苦极了,忙是一件事,身体又不大好。一路来受了凉,就此咳嗽,出痰甚多。前两晚简直呛得不停,不能睡;胡家一家子都让我咳醒了。我吃很多梨,胡太太又做金银花、贝母等药给我吃,昨晚稍好些。今日天雨,忽然变凉。我出门时是大太阳,北大下课到奚若家中饭时,冻得直抖。恐怕今晚又不得安宁。我那封英文信好像寄航空的,到了没有?那一晚我有些发疯,所以写信也有些疯头疯脑的,你可不许把信随手丢。我想到你那乱,我就没有勇气写好信给你。前三年我去欧美印度时,那九十多封信都到哪里去了?那是我周游的唯一成绩,如今亦散失无存,你总得改良改良脾气才好。我的太太,否则将来竟许连老爷都会被你放丢了的。你难道我走了一点也不想我?现在弄到我和你在一起倒是例外,你一天就是吃,从起身到上床,到合眼,就是吃,也许你想芒果或是想外国白果倒要比想老爷更亲热更急。老爷是一只牛,他的唯一用处是做工赚钱,也有些可怜:牛这两星期不但要上课还得补课,夜晚又不得睡,心里也不舒泰。天时再一坏,竟是一肚子的灰了!太太,你忍心字儿都不寄一个来?大概你们到杭州去了,恕我不能奉陪,希望天时好,但终得早起一些才赶得上阳光。北京花事极阑珊,明后天许陪歆海他们去明陵长城。但也许不去。娘身体可好?甚念!这回要等你来信再写了。

照片一包,已找到,在小箱中。

一九三一年五月十四日星四自北平

爱妻:

昨天大群人出城去玩。歆海一双,奚若一双,先到玉泉。泉水真好,水底的草叫人爱死,那样的翡翠才是无价之宝。还有的活的珍珠泉水,一颗颗从水底浮起,不由得看的人也觉得心泉里有灵珠浮起。次到香山,看访徽音,养了两月,得了三磅,脸倒叫阳光逼黑不少,充印度美人可不乔装。归途上大家讨论夫妻。人人说到你,你不觉得耳根红热吗?他们都说我脾气太好了,害得你如此这般。我口里不说,心想我曼总有逞强的一天,他们是无家不冒烟,这一点我俩最占光,也不安烟囱,更不说烟。这回我要正式请你陪我到北京来,至少过半个夏。但不知你肯不肯赏脸?景任十分疼你,因此格外怪我,说我老爷怎的不做主。话说回来,我家烟虽不外冒,恰反向里咽,那不是更糟糕更缠牵?你这回西湖去,若再不带回一些成绩,我替你有些难乎为颜,奋发点儿吧,我的小甜娘!也是可怜我们,怎好不顺从一二?我方才看到一首劝孝,词意十分恳切,我看了,有些眼酸,因此抄一份给你,相期彼此共勉。

蒋家房子事,已向小蝶谈过否?何无回音?我们此后用钱更应仔细。蔗青那里我有些愁,过节时怕又得淹蹇,相差不过一月,及早打点为是。

娘一人守家多可怜,但我希望你游西湖心快活,身体强健。

你的摩

一九三一年五月十六日自北平

眉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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