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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戈尔来华(第1页)

泰戈尔来华

泰戈尔在中国,不仅已得普遍的知名,竟是受普遍的景仰。

问他爱念谁的英文诗,十余岁的小学生,就自信不疑的答说泰戈尔。在新诗界中,除了几位最有名神形毕肖的泰戈尔的私淑弟子以外,十首作品里至少有八九首是受他直接或间接的影响的。这是很可惊的状况,一个外国的诗人,能有这样普及的引力。

现在他快到中国来了,在他青年的崇拜者听了,不消说当然是最可喜的消息,他们不仅天天竖耳企踵的在盼望,就是他们梦里的颜色,我猜想,也一定多增了几分妩媚。现世界是个堕落沉寂的世界;我们往常要求一二伟大圣洁的人格,给我们精神的慰安时,每每不得已上溯已往的历史,与神化的学士艺才,结想像的因缘,哲士、诗人与艺术家,代表一民族一时代特具的天才;可怜华族,千年来只在精神穷窭中度活,真生命只是个追忆不全的梦境,真人格亦只似昏夜池水里的花草映影,在有无虚实之间。谁不想念春秋战国才智之盛,谁不永慕屈子之悲歌,司马之大声,李白之仙音;谁不长念庄生之逍遥,东坡之风流,渊明之冲淡?我每想及过去的光荣,不禁疑问现时人荒心死的现象,莫非是噩梦的虚景,否则何以我们民族的灵海中,曾经有过偌大的潮迹,如今何至于沉寂如此?孔陵前子贡手植的楷树,圣庙中孔子手植的桧树,如其传话是可信的,过了二千几百年,经了几度的灾劫,到现在还不时有新枝从旧根上生发;我们华族天才的活力,难道还不如此桧此楷?

……

泰戈尔在世界文学中,究占如何位置,我们此时还不能定,他的诗是否可算独立的贡献,他的思想是否可以代表印族复兴之潜流,他的哲学(如其他有哲学)是否有独到的境界——这些问题,我们没有回答的能力。但有一事我们敢断言肯定的,就是他不朽的人格。他的诗歌,他的思想,他的一切,都有遭遗忘与失时之可能,但他一生热奋的生涯所养成的人格,却是我们不易磨翳的纪念。[泰戈尔生平的经过,我总觉得非是东方的,也许印度原不能算东方(陈寅恪君在海外常常大放厥词,辩印度之为非东方的。)]所以他这回来华,我个人最大的盼望,不在他更推广他诗艺的影响,不在传说他宗教的哲学的乃至于玄学的思想,而在他可爱的人格,给我们见得到他的青年,一个伟大深入的神感。他一生所走的路,正是我们现代努力于文艺的青年不可免的方向。他一生只是个不断的热烈的努力,向内开豁他天赋的才智,自然吸收应有的营养。

他境遇虽则一流顺利,但物质生活的平易,并不反射他精神生活之不艰险。我们知道诗人艺术家的生活,集中在外人捉摸不到的内心境界。历史上也许有大名人一生不受物质的苦难,但绝没有不经心灵界的狂风暴雨与沉郁黑暗时期者。葛德是一生不愁衣食的显例,但他在七十六岁那年对他的友人说他一生不曾有过四星期的幸福,一生只是在烦恼痛苦劳力中。泰戈尔是东方的一个显例,他的伤痕也都在奥秘的灵府中的。

我们所以加倍的欢迎泰戈尔来华,因为他那高超和谐的人格,可以给我们不可计量的慰安,可以开发我们原来瘀塞的心灵泉源,可以指示我们努力的方向与标准,可以纠正现代狂放恣纵的反常行为,可以摩挲我们想见古人的忧心,可以消平我们过渡时期张皇的意气,可以使我们扩大同情与爱心,可以引导我们入完全的梦境。

如其一时期的问题,可以综合成一个,现代的问题,就只是“怎样做一个人”?泰戈尔在与我们所处相仿的境地中,已经很高尚的解决了他个人的问题,所以他是我们的导师、榜样。

他是个诗人,尤其是一个男子,一个纯粹的人;他最伟大的作品就是他的人格。这话是极普通的话,我所以要在此重复的说,为的是怕误解。人不怕受人崇拜,但最怕受误解的崇拜。葛德说,最使人难受的是无意识的崇拜。泰戈尔自己也常说及。他最初最后只是个诗人——艺术家如其你愿意——他即使有宗教的或哲理的思想,也只是他诗心偶然的流露,决不为哲学家谈哲学,或为宗教而训宗教的。有人喜欢拿他的思想比这个那个西洋的哲学,以为他是表现东方一部的时代精神与西方合流的;或是研究他究竟有几分的耶稣教,几分是印度教,——这类的比较学也许在性质偏爱的人觉得有意思,但于泰戈尔之为泰戈尔,是绝对无所发明的。譬如有人见了他在山氐尼开顿Saan学校里所用的晨祷——

ThouartourFather。Doyouhelpustokher。houus,OFather,bygaseparatioheeandus。OthOhouParentoftheuniverse,purgeawaythemultitudeofoursins,and

&ouswhateverisgoodahee,fromwhjoyandgoodness,naywhoodheeandforever。

耶教人见了这段祷告一定拉本家,说泰戈尔准是皈依基督的,但回头又听见他们的晚祷——

&ywhoisier,nay,whopervadestheUhroughandthrough,andmakesHisabodeintinyplantsandtforests-tosuchaDeitynforeverandever。

这不是最明显的泛神论吗?这里也许有Lucretius,也许有Spinoza,也许有Upanishads,但绝不是天父云云的一神教,谁都看得出来。回头在揭檀迦利的诗里,又发现什么Lia既不是耶教的,又不是泛神论。结果把一般专好拿封条拿题签来支配一切的,绝对的糊涂住了,他们一看这事不易办,就说泰戈尔的宗教思想不彻底,等等。实际上唯一的解释是泰戈尔是诗人,不是宗教家。也不是专门的哲学家。管他神是一个或是两个或是无数或是没有,诗人的标准,只是诗的境界之真;在一般人看来是不相容纳的冲突(因为他们只见字面),他看来只是一体的谐合(因为他能超文字而悟实在)。

同样的在哲理方面,也就有人分别研究,说他的人格论是近于讹的,说他的艺术论是受讹影响的……这也是劳而无功的。自从有了大学教授以来,尤其是美国的教授,学生忙的是:比较哲学,比较宪法学,比较人种学,比较宗教学,比较教育学,比较这样,比较那样,结果他们竟想把最高粹的思想艺术,也用比较的方法来研究——我看倒不如来一门比较大学教授学还有趣些!

思想之不是糟粕,艺术之不是凡品,就在他们本身有完全、独立、纯粹不可分析的性质。类不同便没有可比较性,拿西洋现成的宗教哲学的派别去比凑一个创造的艺术家,犹之拿唐采芝或王玉峰去比附真纯创造的音乐家,一样的可笑,一样的隔着靴子搔痒。

我们只要能够体会泰戈尔诗化中的人格,与领略他满充人格的诗文,已经尽够的了,此外的事自有专门的书呆子去顾管,不劳我们费心。

我乘便又想起一件事。一九一三年泰戈尔被选得诺贝尔奖金的电报到印度时,印度人听了立即发疯一般的狂喜,满街上小孩大人一齐欢呼庆祝,但诗人在家里,非但不乐,而且叹道:“我从此没有安闲日子过了!”接着下年英政府又封他为爵士,从此,真的,他不曾有过安闲时日。他的山氐尼开顿竟变了朝拜的中心,他出游欧美时,到处受无上的欢迎,瑞典丹麦几处学生,好像都为他举行火把会与提灯会,在德国听他讲演的往往累万,美国招待他的盛况,恐怕不在英国皇太子之下。但这是诗人所心愿的幸福吗?固然我不敢说诗人便能完全免除虚荣心,但这类群众的哄动,大部分只是葛德所谓无意识的崇拜,真诗人决不会艳羡的。最可厌是西洋一般社交太太们,她们的宗教照例是英雄崇拜;英雄愈新奇,她们愈乐意,泰戈尔那样的道貌岸然,宽袍布帽,当然加倍的搔痒了她们的好奇心,大家要来和这远东的诗圣,握握手,亲热亲热,说几句照例的肉麻话……这是近代享盛名的一点小报应,我想**恬淡的泰戈尔先生,临到这种情形,真也是说不出的苦。据他的英友恩厚之告诉我们说他近来愈发厌烦嘈杂了,又且他身体也不十分能耐劳,但他就使不愿意却也很少显示于外,所以他这次来华,虽则不至受社交太太们之窘,但我们有机会瞻仰他言论丰采的人,应该格外的体谅他,谈论时不过分去劳乏他,演讲能节省处节省,使他和我们能如家人一般的相与,能如在家乡一般的舒服,那才对得他高年跋涉的一番至意。

致泰戈尔(一)[11]

泰戈尔先生:

您十月来华的喜讯使我们开心极了。改期后的日子很合适,届时学校也已开学。如果说有什么美中不足的地方,恐怕是气候:北京的冬天想必是不如印度那般暖和,但愿它一样能讨您喜欢。您出发时务必备齐冬天的着装,我们也会给您找一间舒适暖和的住所。

在您逗留中国期间,学会派我陪同您,必要时充当翻译之职。对我而言,这无疑是至高无上的荣誉。我自知资历浅薄,要胜任这份任务谈何容易。但是,我受任服侍的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思想者之一,此等良机令我内心狂喜不已。

您的演讲也由我负责翻译。为您这样一位伟大的诗人担任翻译,犹如去诠释尼亚加拉瓜瀑布那气势磅礴的咆哮,抑或是解读夜莺那热情洋溢的歌声。有什么使命比它更艰难,有什么行径比它更失礼?但我们不得不这么安排,因为慕您的盛名而来的听众们,恐怕不能完全听懂英文。其中的难处,您一定会理解吧。我听说您通常会在演讲之前拟好讲稿。当您把向我们人们演讲的讲稿备妥时,可否冒昧请您施予善举,事先寄我一份,如此可极大减轻我的负担。我当竭尽所能将它译作中文,即使无法原原本本重现其神韵和风采,也要力争使之意义明确、易于理解。即覆为盼!

谨致祝福

徐志摩

一九二三年六月二十三日

北京西郊石虎胡同七号松坡图书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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