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以天空为背衬的人影
当整个爱敦荒原的人群离去的时候,点燃篝火的地方恢复了它惯常的孤寂,一个紧紧裹束的女人身影由荒原那一堆小小篝火的方向靠近了雨冢。要是被红土贩子看见,他就会认出她就是最初孤独地站在那里的女人,陌生人靠近便消失了。她登到她的老位置顶上,那里正熄灭的红红的余火像白天的死尸闪动着眼睛向她致意。她定定地站在那里,在她的四周绵延铺展着苍茫广漠的夜空,那尚未完成的黑暗与它下面的荒原完全的黑暗比较也许可以象征重罪相形之下的轻罪。
她身影修长挺拔,她的举止像贵妇人,那是现在能够知道的她的全部,她的身上裹着按老式时尚对折的披巾,她的头上也包着一块方围巾,在这样的时刻和地方不算多余的保护。她的背迎着风,风从西北方吹来;不过是因为冷风戏玩着她所处的异常位置从而她避开了那个方向,还是因为她的兴趣贮藏在东南方,起初还没有显露。
她为了什么原因正当此时纹丝不动地站着,好像这荒原区域范围内的枢轴,还不清楚。她异乎寻常的固着不动,她惹人注目的孤独,她对黑暗的漫不经心,表示了其中恐惧的全然不存。一片地域使得恺撒每年秋分之前就急于摆脱它的阴郁黑暗,致使来自南国的游客把我们岛国的地形和气候描写为荷马笔下永驻黑暗的辛梅里安国土,它的凶险不吉状态未曾改变,从外表判断它,它不会友好地对待女人。
可以合理地猜想到她是在听风声,它刮起来有几分像是夜的推进,使其抓住了她的注意力。那风,的确,似乎是为场境而生,一如这场境是为时间而创造。它的音调中有一种十分特别;只能在此地听到而不能在别处听到。一阵紧跟一阵的强风由西北方吹来,每一阵在疾速而过的进程中,都分为三个声部。高音部,次中音部,低音部三种音调都能从中找到。穿越坑洼和凸起的整体碰撞弹击形成最为庄重的编钟乐章。紧随其后能够听到冬青树发出的萨克斯蜂音。音量在这一些之下,音高在它们之上,一种微小的声音尽力挣扎出沙哑的调子,那就是刚刚提到的本地的独特音调。它微细淡弱,比起另外两种音调来难以进行追踪和摹写,却比它们任何一种给人的印象远为深刻。其中敷设的或许就是所谓的荒原语言的独特性;除了荒原,在地球上再没有地方能够听到,它给予了一个女人神经紧张、持续依旧一动不动的些许原因。
这十一月的悲风吹彻,那可厌的音调与八九十岁的人破损不堪的老嗓子唱出的歌极其相似。它是残破力衰的低语,枯燥乏味,沙沙如纸,它如此明显地拂过耳朵,由习惯了的人听来,它源起的物质细节都能够如触摸到一般认清。它是微小植物产生的混合结果,这一切不是茎秆,不是叶柄、果实,也不是叶片、棘刺、苔藓、地衣。
它们是过去了的夏天干缩的石南铃花,最初本是娇柔的紫色的,现在被米迦勒节的雨冲洗得没有了颜色,被十月的太阳晒干成了死皮。单独一朵发出的声音那么低,几百朵联合发出的声音也仅仅才能从沉寂中浮现出来,整个岗坡上无数花朵形成的声音到达这女人的耳朵,也只像衰萎无力断断续续的吟咏。然而在今天晚上的众声喧浮中几乎没有一个音调能有这样的力量向一个聆听者表达它源出的思想。听的人向内看到了那众多联结的无限;感觉到那风抓住了每一朵小小的喇叭,钻进去,急速穿过,好像在一座巨大的火山口里一样彻底地巡查一番。
“圣灵感动了他们。”这警句的意义本身强加给了注意听这音调的人;一个易动感情的聆听者的拜物教情绪会终成更高的品质。它不是,毕竟,它不是左边广阔区域里枯萎的花在说话,也不是右边,或前边山坡上的那些花在讲说;而是一个杰出的人格化的重要实物在通过每一朵花同时述说。
突然,在雨冢上,一种声音混合了黑夜全部的荒蛮话语,极其自然地转调融入了夜声,很难区分它的开始与结束。陡崖峭壁,灌木丛林,石南花铃全部打破了沉默;终于,那女人也同样发出了声音,她的发声只是好像它们演说的同一个语句,掷向夜风与它们成为双胎一体随风飞逝而去。
她发出的是一声长长的叹息,显然叹息是引她来到这里的心事。这声叹息中有一种**般的放任弃置,好像允许她自己发出这声音,是她的头脑批准了她不能控制的事情。有一点是明显的;她是在压抑的状态中生活,而不是在消沉中,或者迟滞中。
远处山谷下小酒店窗户的微弱灯光一直亮着;再过一会儿将会证明,那窗户,或者那窗户里的事物,比她自己的行动或围绕身边的景物对于这女人的叹息更为有关。她举起左手,手中握着一架关闭的望远镜。她敏捷地打开望远镜,仿佛她完全习惯了操作,把它举到眼睛上对向了小酒店的灯光。
包头的围巾现在向后掀开了一点儿,她的脸仰起了一些。背衬着周围低沉单调的阴云,一副侧面像可以看出了:它好像是萨福和西登斯夫人从坟墓里站起来两个侧影汇聚成了一个影像,两个都不像,却能让人把两个都想起来。然而,这,只是表面现象。涉及性格,一张脸的轮廓可以构成可靠的入场券,但是完全的**仅仅在它的变化中。太多的是这样的情形,面部表情的变化对于了解一个男人或者女人比其他所有部分的努力通常帮助更大。因为她被夜色围拢,从而黑夜只是泄露了她整体形貌的一点儿,她面容部分的活动不能看出。
终于她放弃了侦察的姿势,关闭了望远镜,转向衰微的余烬。现在已经看不到光焰闪射了,除非一阵更异常强烈的风掠过它的表面,升起一阵像姑娘脸上的红润一样来去的红光。她向那圈沉寂的余烬俯下身子,从里面拣出一根顶端燃着最大炭火的树枝,拿着它来到她先前站立的地方。
她把树枝拿到地上,同时用嘴吹着红红的炭火;直到它微微照亮草地,照出了一个小小的物件,结果是一个计时沙漏,虽然她戴了一块手表。她吹炭火的时间长得足够照着沙漏的沙子全部漏完。
“啊!”她叫一声,仿佛吃惊了。
被她的气息吹起的光亮极为明暗不定,瞬息间光亮闪射,她的面容也只瞬息间显露,仅露两片无与伦比的嘴唇和一副面颊,她的头一直包着。她扔掉树枝,把沙漏拿到手上,把望远镜挟到腋下,向前走去。
沿着山脊伸出了一条淡淡的踪迹,她顺着走去。那些熟悉它的人称其为小径,一个外地游人走过的时候甚至大白天也不会注意到它,定期经常来去的荒原人即便在午夜也不会迷失。在此环境中没有光亮能照出税栅路的时候,沿着这早期的小径前行的秘密,全在于脚下探触展延的感觉,那感觉来自于人迹罕至地方的长年夜游。对于在这样的地方历练过的步行者,踏着原封未动的莽草与踏着小径上残缺草棵的不同效果,是无论穿着厚底靴还是穿着鞋子都能感觉到的。
走在这小径上的孤独人影没有在意那风在枯死的石南花铃上一直奏出的音调。她没有回头去看那一群向前跑去的黑乎乎的动物,它们沿着由她前面绕过的沟壑跑远了,它们在那里吃食。它们是通称为荒原马的二十几匹小野马。它们漫游在广漠的爱敦丘陵上,但是数量太少,不足以减少荒原的孤凉。
这步行的人现在什么也没有注意,她的心不在焉由一件琐细小事提供了端倪。黑莓藤刺钩剐住了她的裙子,妨碍了她的行进。她不是扯开加紧往前走,而是放弃行走,驯从被动地定定站住。她开始摆脱她自己的时候,就那样一圈一圈地转着解那些多刺的藤枝。她处于极度孤绝的沉思中。
她的路程在吸引了雨冢上的人和山谷下韦狄注意的那堆未灭的小篝火的方向。篝火发出的微弱光亮开始映在她的脸上了,那篝火很快便暴露了它点燃的所在,它不是在平地上,而是在两条土堤相交接合点的凸角或者土墩上。土堤外边是一条沟渠,除了紧靠篝火下面有一个水塘,周围纷披杂生着石南和灯芯草,其他地方都是干的。那篝火倒映在平静的坑水中。
土堤会合点后边没有树篱,只有不相连接的丛丛荆棘,沿着堤顶立起茎秆,像城墙上钉住的头颅。一根白色的桅杆,装配着帆桁和别的船舶索具,每当火焰闪动光辉足以照到的时候,能看到它背衬着乌云耸起。于是整个场景看上去就像一座城堡点燃了烽火。
什么人也看不到;只是有一个苍白的东西从土堤后边不时往顶上一动,又消失了。那是一只人的小手,正在往火上加送一块块燃料;尽管能够这样看到那只手,可是它像那只让伯沙撒王心慌意乱的手一样,在那里是孤独的。偶尔有余烬未灭的木头从堤上滚落,掉进水里发出咝咝声响。
水塘的一边筑有粗陋的土阶,想登上堤的人可以踏着上去;那女人就这样做了。堤内是一块围起来的处于荒芜状态的地,尽管有明显的耕作过的迹象;可是石南和蕨草伺机蔓延而入,再度坚持它们旧有的至高霸权。再前边朦胧可见一幢形状不规则的住宅,花园,外屋,后边有一片杉树丛林。
这年轻的女人——她轻快地跳上堤去的风采展现了她的年轻——没有下到堤内而是沿着堤顶向前走,走向了燃着篝火的角落。那火焰持久的原因现在明白了:那是零零星星长在山坡上的老棘树疤瘌疙瘩的树干。还有没有烧过的这样的一堆堆在堤内夹角里;从这个角落一张男孩子的脸向上仰起迎着她。他拖拖拉拉地时而往火里扔上一块木头,那营生似乎是他这个晚上的主要职责,因为他的脸上有几分倦意了。
“我很高兴你来了,尤苔莎小姐。”他说,松了一口气,“我不愿自己待在这里。”
“瞎说。我只是走了走,我去了才二十分钟。”
“好像时间很长了,”哀哀的男孩子嘟囔说,“你走开好几次了。”
“怎么,我以为你有了一堆篝火会很高兴的。你不感谢我给你点了一堆?”
“是的,可是在这里没人跟我玩。”
“我猜我离开的时候没有人来吧?”
“除了你外公没有人来,他出门来找过你一次。我告诉他你到山上转转去看别的篝火。”
“好孩子。”
“我想我听见他来了,小姐。”
一个老人由家宅那个方向来到了这偏远的火光中。他就是下午追上了那红土贩子的人。他望眼欲穿地看着站在堤顶上的女人,他的牙齿一颗也未减损,从张开的唇间像帕罗斯大理石一样显露出来。
“你什么时候来家,尤苔莎?”他问,“差不多到睡觉的时间了。我来家有两个小时了,累坏了。你出来玩篝火玩了这么长时间,耗费了这么多烧柴,真是太孩子气了。我这些宝贵的棘树根,最稀罕的好烧柴,我是留着准备过圣诞节用的——你差不多快烧光了。”
“我答应约翰尼点一堆篝火,他还不愿让它马上就熄灭呢。”尤苔莎说,说话的方式立刻表明她是这里的绝对女王,“外公,你去睡吧。我一会儿就去。你喜欢这篝火,对不对,约翰尼?”
男孩子疑惑不定地仰脸看着她咕哝说:“我不想再玩了。”
她的外公又转回来,没有听见男孩子的回答。白发老人一走开,她就用一种生气的语调说:“不知情意的,你怎么能顶撞我?你永远不会再有一堆篝火了,除非你现在把它烧得旺起来。来,告诉我你喜欢为我做事,不再反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