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此言,自然是艺术的表达,未必是事实,但即使容颜未改,他的内心与当年已经不同。
那位怀抱一腔赤忱,自三峡经千余里,行水路走旱程,雄姿英发向京城而来的苏轼已经不复存在了。
写这首词时的苏轼,经历了凤翔判官,京都直使馆,以及杭州、密州、苏州等地的各种辅助官吏生涯,已经尝到了仕途的艰辛与世道险恶。
因此,他已经变化了。
而这些变化,王弗没有跟他共同经历,也许在她的心目中,丈夫仍然是那个热情澎湃的年轻人。
也正因此,苏轼对王弗的感情,在她离去之后变得更深刻。
因为至此,他才更能体会当初妻子对自己的理解与宽容,还有无言的爱。
这使苏轼一次次地回想起自己美丽的家乡。
王弗是四川乐山青神人,家中人口众多,特别合于苏轼喜欢热闹的脾性。
想到王弗,苏轼就想起山岭之中的青神,想起他们在溪边濯足,在山间吟啸,在佛寺参拜流连,幕天席地,看树梢的星星。
现在,面对人世的风尘,逐渐丧失的青春,令容颜老去的磨折,王弗的影像在当年生气勃勃之上,又增添了一种温柔。
这种温柔是女性独有的,一种代表着诚挚的理解与关切的温柔。
也许,只有在面对那个曾经与自己朝夕与共的温柔的妻子时,一向旷达示人的苏轼才肯流露对人生的无奈。
他真想回到年轻时,回到年轻时的故乡,回到那真正快乐无忧的日子。那时“小轩窗,正梳妆”。
一切都清新完美。
他想回去,在故乡的气息中恸哭,他期待旧时山水能抚慰自己数年来的不如意与悲屈。
他甚至想象与亡妻重聚,即使彼此“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那眼泪,也是欢乐的眼泪。
他当然也知道,自己是回不去了。
故乡已杳,当年的自己,也已经只剩下梦境般的想念了。
他也想到了,此去的人生,“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
至于父亲苏洵,当然可以想象苏轼对父亲离去的悲伤。
不过,在中国的文化之中,父子之间情感表达绝不像兄弟之间那样自由和畅快。所以苏轼的作品里鲜见对于父亲的思念。
我们宁愿相信他是将这种痛苦深深地埋在心底了。
妻死,次年四月老父病逝,兄弟二人当即辞官,扶丧归蜀。
运送父亲和妻子的灵柩,对苏轼而言,当然是一次极其遥远而难挨的旅程。
他们雇船自安徽走水路,然后再顺长江逆流而上。
长路迢迢,次年四月,当他们终于回到四川眉州故里,面对故乡的山水和逝去的亲人,苏轼肝肠寸断。
苏轼兄弟将父亲与母亲程夫人合厝。
也许因为苏轼一向近道,而一切宗教哲学里生死都是大命题,于是围绕苏轼的生生死死便总有许多非比寻常的传言。
据说苏洵这次下葬也很不寻常。
当时葬期已迫近,然而墓葬所用砖石犹远远不足,苏轼无法可想。
有人便提起眉山流传已久的一位隐士,传闻法力无边。然而此人喜欢游猎,又居于山林尤绝之处,可遇而不可求。
谈论近于无稽,然苏轼生来有仙心道愿,自小便同这些人厮混,无可如之之下,竟然立刻发心寻找。
在这个故事里,整整走了两天,苏轼才到达此人的住所,果然踪迹全无,苏轼不得不耐心等待。
直至日暮低垂,伏于道路一侧的苏轼,终于看见一位少年带着数人纵马而归。
在横绝山巅处出现,少年必是豪杰。
苏轼将所求之事具以告之,所幸少年极豪爽地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