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洋文的成功,给张爱玲极大的鼓舞,她不满足于这种向洋人介绍中国的铺叙性表达方式,她更感兴趣的是向自己的同胞展示一个用中文创造的艺术世界。所以在给《二十世纪》写文章不久,她就开始了小说创作。对此,她不仅有充分的自信,而且有急迫的冲动。她要用小说来证明自己的创作才华,要用小说来获得更大的荣誉。
心灵的重创、女性的敏慧、自娱式读书、不凡的试笔,这是张爱玲成为作家之前的四大宝贵资源。她的情感之流奔涌冲出,她的智慧之泉要溢出身外,她的灵巧之手要绘出灿烂的艺术之花。
一个女作家呼之欲出。
她在沉淀筛选自己的童年记忆,她在回味一个个人物的音容,她在幻化公馆洋场的一幕幕场景,她在咀嚼着周边世界的每一个细节。她将把遗老们推上审判台,把父辈们送进解剖室。她将把沪港洋场的光怪陆离描绘为坟场上垂死的舞蹈,她将调笑洋场公子哥们自以为聪明的一桩桩高等调情的拙劣表演,她将毫不留情地撕开温情脉脉的爱的面纱揭示其色欲的膨胀和物欲的贪婪,她将暴露小市民的自私、巧滑和恬不知耻的愚蠢……
她将把自己的人生感悟审美体验融化为繁美的词句和惊艳的意象,她将把自己吸取的中国古典小说的形貌与西洋文学的精魂创造性地转化为属于她自己的独特文体……
每一日心都在战栗冲动,每一根神经末梢都在通电。
她将出名。
她将拥有无数为她着迷发痴的读者。
在香港大学迷上绘画的一段时间里,她得到过一个教训:“老教训:想做什么,立刻去做,否则来不及了。‘人’是最拿不准的东西。”现在她要拿住自己。
写作的魔神已附上了她的身体,她无意赶走,也赶不走了。欲火在升腾,她飘飘然地想象着自己的作品出版了,她要走到每一个书亭报摊,装作一副不相干的样子:“销路好吗?……太贵了!这么贵,真还有人买吗?”
当初在校刊上发表文章时,她就发疯似的高兴,读了一遍又一遍,每一次都好像是第一次看到,每一次都有新感觉。“啊,出名要趁早呀!否则太晚了,快乐也不那么痛快。”
所以她不断地催促着自己:“快,快,迟了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如此渴望出名,除开人的功利心和文学的**使她从小就有当职业作家的因素外,还可以说是她摆脱童年梦魇,确证自己的方式。不仅如此,还因为时代的感召。有如一段名言为证——
个人即使等得及,时代是仓促的。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有一天我们的文明,不论是升华还是浮华,都要成为过去。如果我最常用的字是“荒凉”,那是因为思想背景里有这惘惘的威胁。[87]
是的,她的生活背景,她将要描绘的故事,是一步一步地退出历史舞台了。她写作的时代,则是中国和世界格局大变幻的时代。变幻之快,她无力把握,也缺乏关心政治的兴趣。但她不是外星人,何况她敏感,她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但知道什么都会发生。写作,对她既是发泄也是逃避。乱世的人没有长治久安,她要抓住一点儿真实的东西。
所有这一切,构成了从香港回上海期间的青年张爱玲的一幅独特画像:
她以出人意料的大胆改装古中国的女性服饰,用来包装自己清癯苗条的近170厘米高的身体。她以细长的眼睛凝视着周边的世界,她以端正而苍白的脸庞漠视着身边的风景。
不是红日中天,而是月色撩人;不是红尘滚滚,而是苍凉满目;不是浪漫纯情,而是冷凝多讽。
她将成名。在40年代的中国文坛,在孤岛上海——一个女作家呼之欲出!
人们一下子欣喜地发现了她、记住了她,很快又忘记了她。而后永远记住了她,在一本本文学史中,在千万个读者心中!
十七、小说创作尝试
1943年3月初的一个下午,春寒料峭乍暖还寒。身着鹅黄缎袍的爱玲小姐在路上匆匆走着,她的衣袖很短,露出下半截手臂,手挽着一个布包。布包里装着她的宁馨儿《沉香屑·第一炉香》,一个描写战时香港的中篇小说。
确定了写作目标之后,张爱玲仿佛有写不完的题材。她极力要让上海人喜欢她的小说,于是最先想到的是写几个香港传奇给上海人看。她有太多的空闲,除了思想还是思想。她回忆着自己过去的一幕幕经历,尤为清晰鲜明的是新近的香港生活。香港,给她这个遗少的女儿打开了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世界,给了这颗孤寂的心灵既刺激又犯冲的新感觉。妻妾成群的爵士、春心**漾的富太太、血统复杂的混血人、满脸酒气的英国兵、不中不西的华侨,一个又一个地浮现在她面前,色彩鲜明,性格迥异。在持久而强烈的创作欲支配下,她写下了最初的一组小说,几个关于香港的传奇故事。
《沉香屑·第一炉香》是第一个作品。她在小说开头亲切地对读者说:
请您寻出家传的霉绿斑斑的铜香炉,点上一炉沉香屑,听我说一支战前香港的故事,您这一炉沉香屑点完了,我的故事也该完了。
香烟袅袅中,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呢?《沉香屑·第一炉香》写的是一个从上海随家来港求学的女孩子葛薇龙,在全家要搬回上海之际,投靠了早年与薇龙父亲反目的姑妈。姑妈是大富翁的小妾,当初不顾家人反对,与港商结合。而今港商已死,留给她大量财富,现在她要以这些花费了她青春时日的钱来玩爱情游戏,以换回过去的时光。薇龙几不经意地就被这里的**逸空气腐蚀了,成为姑妈二世。既为姑妈弄人,又为纨绔丈夫弄钱。张爱玲写女人堕落的常见故事,却有超常理解。立意不在平面的道德谴责,亦不是对男人世界的理性批判,而是刻意表现洋场文化怎样使古中国的传统贞女变了节,一个女子怎样受了**而自甘沉溺,具有浓厚的文化剖析意味。作品对香港的建筑布局、风土人情、上流社会的调情技巧,细细道来,一一铺陈,宛如一幅香港风情画。作者悠闲的超然旁观态度,不紧不慢,圆熟老到。女性作者在初作中就摆脱了同性人的自我中心滥释情感的写作模式,亦见出手不俗。
紧接着是《沉香屑·第二炉香》。取材于港大生活,一个中年的英籍教授爱上了一个纯情英国小姐。但因她纯得没有了人性,全不解男女性事,因此新婚之夜出尽洋相,丢尽脸面,教授终于自杀。表面上看,这是一个罕见的新奇题材,并无普遍的意义,因为像那样无知的新娘是极少的。但小说有两点特殊意义:其一,它对所谓英国式的淑女教育持基本否定的态度。愫细母亲是这种纯情教育的实施者,她把情的世界变得苍白,而将性乐视为兽的污点,以致愫细的婚礼之夜就成了情的终结世界。张爱玲对女子教育一贯持怀疑态度,在她后来的短篇小说《封锁》中亦有表现。其二,这篇小说还表现了无知的纯情世界和无情的放浪世界对人性的毁灭性打击。愫细使罗杰·安白敦教授出丑,使他在校方和英人圈中成为人人不齿的“**根兽怪”形象,而那些空虚无聊的太太又想利用他的所谓奇异的性能力以满足**欲。罗杰走投无路,只好自绝于英人圈。纯情教育和放纵生活是尖锐矛盾的两极,却共存于殖民者范围中,这是多么荒唐的讽刺故事。
令人惊异的是,一个并未在形式上涉足男人世界的年轻女子,竟然对两**和男女性心理以及由此负载的人性意义有如此细致精确地把握,使人对张爱玲肃然起敬。
姑姑是她的作品的第一个读者。读后连声叫好,还为她找了一个老先生推荐这些作品。这位老人叫黄岳渊,他是著名的园艺家,也是文人墨客的风雅朋友。他早年也是朝廷命官,三十岁时辞官退隐,专育花草。他觉得到了而立之年,应该定下一个有益有趣的事业。官场应酬太多,违心事也要做。商场免不了坑蒙拐骗,于心不安。要有益有趣,惟花草虫鱼,既怡己又怡人。于是倾自己积蓄,广置田地,专养花花草草。在这个“花木保姆”的精心经营下,黄家花园日益兴隆,声名远扬。每逢花时,社会名流、文人贤达纷纷前往,吟诗作画,好不热闹。而周瘦鹃、郑逸梅这些连名字也带花带草的作家更是黄家的座上客。张爱玲家本是名门,她母亲又是黄姓,张茂渊与黄岳渊先生也相识。于是才有了这一段通过黄岳渊介绍侄女拜见周瘦鹃的经过。于是张爱玲带着老先生的信和《沉香屑·第一炉香》《沉香屑·第二炉香》叩开了周瘦鹃先生的门,同时,她叩开了中国现代文坛的神圣之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