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1952-1995)
第十三章 创世纪(重回香港)[253]
四十六、罗湖桥畔
这是张爱玲小说《浮花浪蕊》中的一个情节,它讲述的是一个叫洛贞的三十来岁的女人离开上海,乘火车南下广州,又从深圳罗湖桥到香港的经过:
罗湖的桥也有屋顶,粗糙的木板墙上,隔一截挖出一只小窗洞,开在一人之高上,使人看不见外面,因陋就简现搭的。大概屋顶与地板是现有的。漆暗红褐色。细窄横条桥板,几十年来快磨白了,温润的旧木略有弹性。她拎着两只笨重的皮箱,一步一磕一碰,心慌意乱中也像是踩着一软一软。桥身宽,屋顶又高,屋梁上隔老远才安着个小电灯,又没多少天光漏进来,暗昏昏地走着也没数,不可能是这么个长桥——不过是边界上一条小河——还是小湖:罗湖。
桥堍有一群挑夫守候着。过了桥就是出境了,但是她那脚夫显然认为还不够安全,忽然撒脚飞奔起来,倒吓了她一大跳,以为碰到了路劫,也只好跟着跑,紧追不舍。
是个小老头子,竟一手提着两只箱子,一手抡着扁担,狂奔穿过一大片野地,半秃的绿茵起伏,露出香港的干红土来,一直跑到小坡上两棵大树下,才放下箱子坐在地上歇脚,笑道:“好了!这不要紧了。”
广东人有时候有这种清瘦的脸,高颧骨,人瘦毛长,眉毛根根直竖披拂,像古画上的人物。不知道怎么童心大发起来,分享顾客脱逃的经验,也不知是亲眼见过有人过了桥还给逮回去。言语不大通,洛贞也无法问他;天热,跑累了便也坐下来,在树影下休息,眺望着来路微笑,满耳蝉声,十分兴奋喜悦。
在大陆解放之初,从罗湖桥到香港并非难事,只有到了1955年前后才管严了。这里花了较多的文字引用原文,是为了说明作者对这一带的情况是十分熟悉的,难道她到过这里?
作品是这样描写洛贞外貌的:
其实她并不是个典型的上海妹,不过比本地人高大些,脸色暗黄,长长的脸有点扁,也有三分男性的俊秀,还有个长长的酒窝,倒是看不出三十岁的人;圆圆的方肩膀,胸部也还饱满,穿件蓝色密点碎白花布旗袍,又没衬硬里子,一望而知是大陆出来的,不是香港回来探亲的广东同乡。
这洛贞的外貌我们似曾相识,她酷似一个人,谁呢?她像本书的传主张爱玲。
张爱玲怎么会熟悉广东深圳的地形和边界呢?
——因为她刚从罗湖桥走过。
她像洛贞一样匆匆地惶惶地走过去了,而且一去不回。这是1952年的夏天。
张爱玲是以到香港完成被战事中断的学业为理由申请出境的。大约在1952年春天提出申请,她可能是用张煐的名字,没有暴露自己的作家身份,初夏获批准,然后就准备出发了。行前,她特地去杭州游玩了一次。她还与姑姑约定,彼此不再联系,以免给姑姑带来麻烦。姑姑也是出于避免麻烦和作为纪念两方面的原因,把关于家族的照片都让爱玲带走了。张爱玲没有带太多的行李,连自己的小说手稿也几乎没有带上。孑然一人,行李简单,奔向了由广州去香港的行程。直到老年,她还记得离开大陆前后的一些细节。她回忆说:
离开上海的前夕,检查行李的青年干部是北方人。但是似乎是新投效的,来自华中一带开办的干部训练班。
我惟一的金饰是五六岁的时候戴的一副包金小藤镯。有浅色纹路的棕色粗藤上镶有蟠龙蝙蝠。他用小刀刮金属雕刻的光滑的背面,偏偏从前的包金特别厚,刮来刮去还是金,不是银。刮了半天,终于有一小块泛白色。他瞥见我脸上有点心痛的神气,便道:“这位同志的脸相很诚实,她说是包金就是包金。”
我从来没听见过这等考语。自问确是脂粉不施,穿着件素净的花布旗袍,但是二三个月前到派出所去申请出境,也是这身打扮,警察一听说要去香港,立刻沉下脸来,仿佛案情严重,就待调查定罪了。
幸而调查得不很彻底,没知道我写作为生,不然也许没这么容易放行,一旦批准出境,马上和颜悦色起来,因为已经是外人了,地位仅次于国际友人。像年底送灶一样,要灶王爷“上天言好事”。[254]
于是,张爱玲到了大陆的边地,到了罗湖桥。罗湖桥的桥面是粗木铺的,中英两方的军警各守着桥的两端,戒备森严。过大陆海关检查时,因用的是化名,张爱玲心里忐忑不安。检查员大概是个文学爱好者,端详着照片和真人,问她:“你就是写小说的张爱玲?”她心里一惊,不知怎么回答,含混了一声:“是。”生怕被扣下来。谁知那人只笑了笑,就放她过去了,去等候港方的检查。当香港警察把入境者的一个个入境证拿去查验时,张爱玲和其他人心事重重地等着,等了很长时间,还没有丁点消息。一个还有几分少年的稚气和北方农村人憨气的大陆士兵,对这群在烈日下暴晒了个把小时的人说:“这些人!大热天把你们搁在这儿,不如在背阳处去站着吧。”他边说边示意他们退到阴凉的地方去,可他们谁也没有动,客气地讨好地对战士笑了笑,依旧紧贴着栅栏,生怕入境时掉了队。终于开始放行了。只有到这时,当他们的双脚踏在了香港的土地上,他们悬着的心才放下来。本节开头所引小说《浮花浪蕊》中的一段话,正是张爱玲出走经过和心境的实录。
十三年前,她来到这里时,是一个单纯的学生。三年多的大学生活,是她难得的快乐时光。但她是喜欢上海的,上海给她家的感觉。在她只身面对世界,卖文为生的日子里,她在上海是如鱼得水,自有一番天地,自有一种乐趣的。如今,她离开她出生和成长、成名的上海,而且一去不复返了,她的心情是百感交集,万念俱灰的。
表面上看,张爱玲此次去香港,只是为了完成未竟之学业,理由正当,其情可解。但她一开始做的就是去而不回的准备,她割断了与在大陆一切亲友的联系,连弟弟也没有通知。只有姑姑知道她的计划、她的心思,而且她随后又割断了与姑姑的联系。从她不多的关于50年代初的生活包括出走前后的带有倾向性的文字中,比如上引小说情节和办出境手续的回忆,可以明显看出她当时对自己在上海继续生活下去没有信心,对那时的环境有一种不适应的感觉。可见,她试图以复学为契机,换一个生活环境,重寻自己的人生之路。
四十七、参加文代会
翻开1950年7月下旬召开的上海市第一次文代会会员集,上面赫然印有张爱玲的名字。她的应邀出席,说明新中国文艺界并未忘记这个曾红极一时的作家,也说明张爱玲愿意走出昔日的阴影,投身于新的事业。上海一直是各种不同性质的文艺家聚集的大都市,这次大会就是要在广泛团结的基础上,总结过去,制订任务,建立统一的领导和组织,以便更好地贯彻毛泽东的文艺思想。会上,陈毅市长做了关于国内外形势的报告,夏衍做了关于一年来文艺工作的回顾和今后努力方向的报告。各界委员们进行了广泛热烈的讨论。出席和列席的七百余名与会者代表着当时上海万余名文艺工作者,会议总主席夏衍,副主席梅兰芳、冯雪峰、周信芳,秘书长陈白尘,这是一次空前的文艺盛会。
会场是在一个电影院里——
她坐在后排,旗袍外罩了件网眼的白绒线衫,使人想起她引用过的苏东坡词句“高处不胜寒”。那时全国最时髦的装束,是男女一律的蓝布和灰布中山装,后来因此在西方博得“蓝蚂蚁”的徽号。张爱玲的打扮,尽管由绚烂归于平淡,比较之下,还是显得很突出(我也不敢想张爱玲会穿中山装,穿上了又是什么样子)。[255]
这是三十多年后张爱玲的老友柯灵先生的生动回忆。可以想象一下,一片蓝灰色的中山装里,500多人的中山装海洋里,只有张爱玲,一袭旗袍,外面罩了件网眼的白绒线衫。奇装异服、自由打扮、随意生活本是张爱玲的一贯作风,她和清一色的中山装们在一起时不免有些隔膜,她曾对弟弟说那样的衣服她绝不会穿。她不能想象在一个在穿着上都有很多限制的环境中如何面对生活。她那不合规矩惧怕规矩的性格使她难以契合的恐怕不仅仅是时装。
与会者中,有一部分是过去国统区的作家、艺术家,他们对于新的文艺政策多少存在着一些戒惧和疑惑,因此有的怀着孤雁失群的心理,有的带着怀才不遇的感慨,有的有着反正别人瞧不起的自卑。也有不少人坦诚检讨,积极表态投身于新的阵营中来,如以“甜姐儿”形象走红的黄宗英、创作过风靡一时的流行歌曲《毛毛雨》的黎锦晖、编辑靳以、作家巴金、赵景深等激昂慷慨地贬斥旧我,表示要重塑新我。[256]
柯灵还介绍说,左翼文学阵营中不乏喜爱张爱玲的作家(以才论人本也是文艺界的通常态度),左联元老夏衍即是其中之一。抗战结束,他从重庆回上海,听说沦陷区出了个张爱玲,就读过她的作品,留有较深的印象。解放后,他身为中共上海市委常委、宣传部部长、市政府文化局局长,是上海文艺界一号人物。《十八春》连载不久,夏衍就找《亦报》负责人问“梁京”是谁。当龚之方告知就是张爱玲时,夏衍听了很高兴,说“这是个值得重视的人才”。[257]也正是因为他的提名才有张爱玲去参加文代会。后来夏衍调到文化部当副部长,柯灵还在上海书店的书库里,购了《传奇》和《流言》,寄到北京去送给他。
夏衍晚年,他过去的秘书李子云说:
您是左联的发起人之一,奇怪的是您居然能接受被“直接为政治服务论者”认为不能入流的作品。最明显的例子是您能欣赏张爱玲的作品。她的作品实在是离政治太远了。但是您在1950年曾介绍我看她的作品,说她是写短篇小说的能手。当年没有一个革命作家敢承认张爱玲在小说创作上的成就。
夏衍的回答耐人寻味:
我认识张爱玲和读她的作品,是唐大郎介绍的。唐大郎也是一个有名的“江南才子”,所以,也可以说,欣赏张爱玲的作品和希望她能在大陆留下来,一是爱才,二是由于恩来同志一直教导我们“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这一方针。
夏衍去世前一年多为《大江东去——沈祖安人物论集》作序时再一次提到张爱玲,不但对张爱玲的评价简要而中肯,而且披露了极为重要的史料:
张爱玲一直是个有争议的人物。她才华横溢,二十多岁就在文坛上闪光。上海解放前,我在北京西山和周恩来同志研究回上海后的文化工作,总理提醒:有几个原不属于进步文化阵营的文化名人要争取把他们留下,其中就谈到刘海粟和张爱玲。总理是在重庆就辗转看过她的小说集《传奇》,上世纪50年代初我又托柯灵同志找到一本转送周总理。但是张爱玲后来到了香港,走上反共的道路,这是她自己要负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