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也开始不自觉地,显现出作为女性主体,在两性关系中不符合刻板印象的一面,比如情爱上的主动性,比如对平等的追求。以及作为女性知识精英,她们在精神生活上的自洽、自足——相比于智识与情爱表达上的令世人刮目相看,这一点,却是她们作品中最容易被忽略与误读的。
比如李清照的这一首《玉楼春》:
红酥肯放琼苞碎,探著南枝开遍未。不知酝藉几多香,但见包藏无限意。 道人憔悴春窗底,闷损阑干愁不倚。要来小酌便来休,未必明朝风不起。
按刻板印象,很容易又被当成“闺怨”词,然而,仔细观察词中的情感,并不是那么一回事。
红梅初绽,女主人公仔细地观察向阳的枝头,看花已开遍否。这种急吼吼要赏春的心理,在李清照的词中屡见不鲜,对明媚春光的喜悦、向往,对春来春去何匆匆的敏感,贯穿着她为词人的一生。
红梅有多惹人爱?你看,它含苞待放的花骨朵,鼓鼓的,像一只只被春天邮寄过来的红色小包裹,里面不知酝藏着多少醉人的芳香,当它终于被风吹开,将会展现出多少迷人的意态?
“道人憔悴春窗底,闷损阑干愁不倚。”主人公又憔悴,又愁闷……很容易被读者理解为怀夫思春。但是!如果我们事先不说明作者的性别,这两句就没有任何理由被认为是相思之情。和宋词中很多的名句一样,它只是一种常态的愁怀,一种有闲阶级的精神苦闷。
道人,不是修道之人。“道”者,“说”也。“人”,指代“我”,直译过来就是:“说起我呀……”但她不说“我”,而说“人”,相当于当代女生以“人家”来自称,传达出的是一种亲昵且傲娇的态度。
她这态度是对谁呢?滞留在外的夫君?不,请看她的用词:“要来小酌便来休”,是邀人来家里,如果是夫君,是自己的家,用“归”“回”才是合适的。
情郎?“不就是喝个小酒,赏赏花,要来就来嘛!”这种自在轻松的语气,也并不像对待一个情郎。而且情郎对佳人有约还待来不来的,情况也很不对劲儿。
“未必明朝风不起”,这一句配合前面对“梅花”的热烈赞美,意思是落实在“赏花”上。邀人赏花,是古人日常的交际风雅,也并不能随便地指为恋爱。
实际上,女主这样的态度与话语,最适合的对象是谁呢?是闺中女友。回忆一下,我们找闺蜜逛街时是怎么打电话的?
“干嘛?出来逛街吧!××商场打折了哎……啧,就你事多,人家都无聊死了,你到底出不出来?明天?明天好看的衣服就被抢光了!”
李清照的格调虽然远比我们高雅,但她这里表达的是同一个意思:“放下你的老公和娃,咱们去玩儿!”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但依旧是一阕含蓄蕴藉,又吐属风流的好词,像红梅经过一冬的孕苞,终于抖开她无数的小包裹,绽放出所有藏在日常生活里的诗意。
红梅树下的那个女子,她发急,徘徊,愁闷,踱来踱去,忽坐忽立,连栏杆都不想倚着。她身后的暖阁里,熏着香,温着酒,厨房里早叫仆妇备了小菜,可发帖子请的朋友们,到现在还没登门。她一头打发人再去催,一头,又忍不住在纸上匆匆记下一首词来,哼,等会儿可要罚她们每人和上十首才算罢休呢!
就连活跃在《东京梦华录》《梦粱录》中的那些女子,日常也并不是现代人想象中的忙着“宅斗”,她们很会放松自己,结伴去赏花、春游、观灯、斗茶、斗香、赌关扑……以至于被都城外的“乡下人”们吐槽:京中婆娘,只是好吃懒做,穿衣打扮,结伴玩耍,完全不知道相夫教子是个啥物事。
那么,“陪男人,想男人”,又怎么可能是李清照这种知识女**中的全部、创作中的全部呢?
而没有男人在场,她在作品中,展现出了一个女人最纯粹的慵懒、任性与娇憨,她单纯地为美、为春天而热切着、焦虑着,这样的她,有一种浑不经意的迷人。
约诗朋酒友赏梅,是李清照每一年都要例行的快乐事情。这一阕《玉楼春》,可以和另一阕《清平乐》对照而读:
清平乐
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挼尽梅花无好意,赢得满衣清泪。
今年海角天涯,萧萧两鬓生华。看取晚来风势,故应难看梅花。
又到赏梅时节,人在海角天涯。这表明,她很可能是在福建、浙江一带逃难之中。国难家难都来,故人风流云散,各自不知音讯存亡,那么例行的头插梅花,呼朋唤友醉一场这事,就歇了。
无情无绪,胡乱地搓着梅花的花瓣,哭了起来。她看到镜中自己白发生长,她又看见梅枝在越来越强劲的晚风中摇动——看样子,梅花要被摧残凋尽了吧,就算想赏梅,也不成了。
“风”,在李清照的词里是一个经常出现的顽劣主角,它吹损花枝,吹走了阳光与温暖,吹淡了游春的兴致,吹落了人的盼望,还吹散了这个国家的未来。
李清照是一个敏于“听风”的人,对自然界的风,对命运中的风、时代的风,她怀着十二分的惕意。写这首词时,赵明诚应该已经离世。但这一首中的凄凉情绪,并不仅仅是为了赵明诚——诚然,这是其中一部分。但她在词中并没有说,她表现出来的,只是一种身世之悲,而这种身世悲凉,直指时代的巨变,这眼里晚来的风势,也因此更激**了。
《玉楼春》写的是和平环境下的赏梅,《清平乐》则是战乱时代的赏梅。而后一首,又可以与朱敦儒的一首咏梅之作对照而读。
朱敦儒与李清照是同龄人。李清照经历过的盛世风流与国破家亡,他都经历过,他也是坚定的主战派。李清照爱梅花,朱敦儒更爱。梅花是朱敦儒的本命花。年轻时,他头上斜插一枝梅花,沉醉在洛阳;年老之后,知晓北复中原再也无望后,他与梅花割袍断义:
鹧鸪天
曾为梅花醉不归。佳人挽袖乞新词。轻红遍写鸳鸯带,浓碧争斟翡翠卮。 人已老,事皆非。花前不饮泪沾衣。如今但欲关门睡,一任梅花作雪飞。
除了性别不同,他是不是把李清照没有写出来的,都更加直白、更加残忍、更加绝望地说出来了?
“文字自有公评,必欲区分男女,犹浅之乎测易安也。”[187]近代藏书家瞿世瑛如是说。他说的,就是不应该以刻板的性别意识,来评读李清照的词,而低估了她的深度。
“不知酝藉几多香,但见包藏无限意”,也只有抛开“女性身份”的刻板界定,我们才能真正理解易安词中“女性化”的一面——那未经男权文化钦定的“女性化”,那从她的天性与自我里悄然逸出的女人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