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帝里风流,细雨湿流光
许配了如意郎君,赶上了一个盛世狂欢的尾巴尖儿,这便是李清照作为女人的锦绣华年,细雨湿流光,日子如散珠碎玉,不经意地滑落指间,心情如溪水明澈,偶生浪花,终是叮咚前行。
我们是葛天氏之民
李清照嫁了赵明诚,要说婚前,两人大约没多少实际接触。
如果写小说,当然可以安排些偶遇、恋慕的桥段,比如正月灯会,火树银花中,被人流挤到一处,看个对眼。又或者春日金明池上,万众赏关扑(一种以各种物品为赌注的流行赌博方式),李清照赌性发作,赢得赵明诚一众小舍人面如土色;又比如某日赵明诚到樊楼赴宴,席中有人诋毁李家才女,遂慷慨陈词相护,不知才女与闺蜜便在隔间喝茶,听个正着……
不过,人生真正的戏剧性,难道不是即使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先结婚后恋爱,这对新娘新郎,居然也一拍即合了?
和谐的婚姻里,夫妻间连爱好也会传染,迅速地,李清照也变成了一个搞收藏的“玩家”。
搞收藏那就是个金钱的无底洞呀。
赵家人口多,共有三子四女。两位兄长,必然比弟弟早成家,父母在,不分家,大概率是与妻儿住在家里。四个女儿,至少赵明诚的一位小妹,也还待字闺中。
旧时大家庭,子女随父母居住,在自己当官有了俸禄之前,不蓄私产。日常衣食住行,自有公中分配,然后各人手头能动用的,就只有按月领的那点“月例钱”。
赵明诚与李清照小两口,想要满足搞收藏的烧钱爱好,靠月例钱,肯定是不够的,只能另外想办法。他们的办法就是上当铺。
每个月的初一、十五,赵明诚从太学里放了假出来,就拿了自家的衣服去典当,当出五百文钱来,便到大相国寺去购物。
那大相国寺既是寺庙,也是东京城内最繁华的一处游玩所在。每月初一、十五,并逢“八”之日,便要办庙会。寺中庭院、走廊、各处空地,变成天南地北大卖场,八方客商云集,海内外珍奇陈列,又有做手艺的、玩杂耍的、赌关扑的,人堆里唱叫卖点心、水果、小食的……百艺百工,三教九流,各显神通,男女老幼游人,尽情逛吃逛买。
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对此有详细介绍:
相国寺每月五次开放,万姓交易,大三门上皆是飞禽猫犬之类,珍禽奇兽,无所不有。第二三门皆动用什物,庭中设彩幕、露屋、义铺,卖蒲合、蕈席、屏帏、洗漱、鞍辔、弓箭、时果、腊脯之类。近佛殿,孟家道院王道人蜜煎,赵文绣笔,及潘谷墨,占定两廊,皆诸寺师姑卖绣作、领抹、花朵、珠翠头面、生色销金、花样幞头、帽子、特髻、冠子、绦线之类。殿后资圣门前,皆书籍、玩好、图画,及诸路散任官员土物、香药之类。后廊皆日者、货术、传神之类。
进了大门往里走,经过了宠物市场、日用百货与食品市场,走近佛殿前头,除了驻扎在此的特色小吃,便是卖文房用具的,几个大品牌占了显眼位置。大殿的走廊上,经营的是手工服装饰品,卖家是各寺的尼姑。转到殿后,就到了文化商品区了,各种图书字画真假古董,专候文人雅士。又及香料、土特产——土特产是地方官员来京述职时顺手倒卖的。再往后走,廊下便坐着些相貌清奇古怪的先生,干着些算命、测字、卖祖传偏方、代客写信、写真描容之类的营生。
李清照与赵明诚小两口携手而来,先奔到殿后的文化商品区,淘到心仪的宝贝,又掉头回去,采购些瓜果糕点,满载而归后,便快乐地享用战利品了。
“每朔望谒告,出,质衣,取半千钱,步入相国寺,市碑文果实,归,相对展玩咀嚼,自谓葛天氏之民也。”
很多年后,李清照在为夫君著作《金石录》撰写的后序中,这样回忆着。
大嚼着点心水果,一边展玩收获的碑刻文字,这种精神与口腹双重满足的快乐,读书人,应能会心一笑。我们不也经常这样吗?当收获一本心仪已久的好书,在咀嚼那些甘美文字之前,也会先去冲一壶咖啡或茶,洗一些爱吃的水果,或抓一把零食,放在手边,方才满意地坐下来……
什么是葛天氏之民?陶渊明《五柳先生传》有云:“‘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其言兹若人之俦乎?衔觞赋诗,以乐其志,无怀氏之民欤?葛天氏之民欤?”
上古帝王无怀氏、葛天氏统治下的人民,其民皆不慕名利,与世无争,享受人生。
诗酒趁年华,那是他们最纯粹的快乐时光,青春年少,容光焕发,手执盛满美酒的生命之杯。
趁年轻,买买买!玩玩玩!
过了两年,赵明诚因父亲的恩荫,得授官职。小两口名正言顺有了私房钱,可以不这么节俭了。又两年,赵挺之登上相位,皇帝赐下来一座宰相府。赵明诚也水涨船高,升任正六品鸿胪寺少卿(鸿胪寺副长官,管理些接待外宾、百官丧葬的事务,清闲而待遇优厚)。
这一年,是赵挺之政治生涯中最惊险的一年,一边跟蔡京开掐,一边对皇帝宣称要告老还乡,宋徽宗说好好的爱卿走啥,难道是嫌朕慢待了你家?便把赵家三个儿子全安排了好职务。赵明诚一个二十五岁青年,就做到了正六品。看看他老丈人李格非,进士一甲出身,中央地方来回折腾,磨勘了二十多年,才做到了正七品的礼部员外郎——这还有天理吗?没天理。所以皇帝扔下来这一份厚赐,赵挺之肯定得表示不能要,但不要也不行。
家中这一对年轻的“上古遗民”,只感觉经济上一下子宽裕多了,便快乐地买买买起来。
便有饭蔬衣练,穷遐方绝域,尽天下古文奇字之志。日就月将,渐益堆积。丞相居政府,亲旧或在馆阁,多有亡诗、逸史,鲁壁、汲冢所未见之书,遂尽力传写,浸觉有味,不能自已。后或见古今名人书画,一代奇器,亦复脱衣市易。
两口子节衣缩食,把钱都花到收藏上。又借老爸与亲友们的职务之便,接触到了许多皇家秘藏图书。原来还只是买些碑刻文字,现在是图书珍本、名人书画、古器青铜……统统买起来!大不了再脱衣服去当嘛。
这里算一笔小账:赵明诚当太学生时,一件衣服当了五百文,与当时京师贵族的消费水平相比,委实是很寒酸的。
宋仁宗景祐三年(1036年),有臣子进言:“京师,天下之本。而士民僭侈无法,室居服玩,竞为华靡,珠玑金翠,照耀路衢,一袭衣其直不翅千万,请条约之。”[115]京城的有钱人,所穿一件衣服价值万贯。
到宋徽宗建中靖国元年(1101年),又有大臣进言:“贵介之族与夫兼并之家,燕饮之物、歌谣之具,穷奇极巧,以相倾胜。销金铺翠,旬翻月异,一领之细至有千钱之直者”[116],仅衣服上的一个领子,价值就抵得上赵明诚两件衣服。
到了全家搬入宰相府,租房这个大头花销免掉了,加上赵挺之的俸禄有了质的飞跃,各种福利与朝廷赏赐中,又有置装费,以及四季衣料、男女成衣、女眷首饰。赵李小两口虽不好打扮,日常衣着档次也能水涨船高了,否则,凭这些新添的爱好,把全身衣服脱光送去当铺,怕也是不够的。
可以作为例证的是,李清照在这段时期,写有一首词《蝶恋花》,其中有句道:“乍试夹衫金缕缝,山枕斜欹,枕损钗头凤。”思念出门在外的郎君,无情无绪地试着新做的衣服——
“夹衫金缕缝”,这是什么式样呢?
宋代女性服饰中,有一种大袖衫,对襟,宽袖,衫身肥大。据《朱子家礼》称:“大袖,如今妇女短衫而宽大,其长至膝,袖长一尺二寸。”不像新兴的“褙子”那般各阶层通行,大袖衫是五代时的遗风,作为一种贵族礼服,仅用于宫廷及富贵之家。一家之中,也只允许正室夫人穿着。
大袖衫华贵富丽,置办起来耗资不小,故又常于两家结亲之时,被隆重地放在男方的聘礼单子中。如《梦粱录》中便道:“且论聘礼……更言士宦,亦送销金大袖、黄罗销金裙、缎红长裙,或红素罗大袖缎亦得。”
袖子太大,一幅布不够宽阔,需要用两幅来拼接。拼接的袖子上,就会留下一道接缝,为了美观起见,就会用一条镂金花边镶嵌,将接缝藏起来。这就叫作“金缕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