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贱业者丐头的女儿,也要读书识字,如大家闺秀一般培养,可见“向学崇文”风气之盛。也可见即使身在社会最底层的人,也希望通过教育来为女儿添加无形的嫁资,谋得好姻缘,实现阶层的跃迁。
青楼中的缪斯
青楼中人的文化水平也水涨船高了。两宋娼妓行业空前发达,竞争激烈,想做个烟花阵中的翘楚,脂粉队里的行首,不是以色事人那么简单了。以色事人能得几时好?姑娘们努力学习,天天向上,吹拉弹唱、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斗茶合香、舞蹈杂艺、猜灯谜、行酒令儿……力求获得文人士大夫的欣赏,打入高端消费市场。
关中伎女温琬,本良家子,因家变沦落成娼。她年幼时便女扮男装,跑到书院去读书。成为伎女后,仍孜孜不倦于书卷之间,著有《孟子解义》八卷,诗五百首。又有杂论文稿一部——据读过的人说:“其间九经、十二史、诸子百家、自两汉以来文章议论、天文、兵法、阴阳、释道之要,莫不赅备。以至于往古当世成败,皆次列之,常日披阅,赅博远过宿学之士。”[27]她接待主顾,既不陪酒,也不弹琴唱曲儿,就是陪着大家聊天,谈吐博雅,态度温润,令人如沐春风。
南宋时有一位“诗伎”,有着曹植七步成诗般的捷才。宋人洪迈的笔记《夷坚志》中记载道:
张安国守临川,王宣子解庐陵郡印归次抚,安国置酒郡斋,招郡士陈汉卿参会。适散乐一妓言学作诗,汉卿语之曰:
“太守呼为五马,今日两州使君对席,遂成十马,汝体此意做八句。”妓凝立良久,即高吟曰:“同是天边侍从臣,江头相遇转情亲。莹如临汝无瑕玉,暖作庐陵有脚春。五马今朝成十马,两人前日压千人。便看飞诏催归去,共坐中书秉化钧。”安国为之叹赏竟日,赏以万钱。
张安国是张孝祥,王宣子就是王佐。二位都是少年成名、当年春风得意的状元郎,政治上属主战派。岁月蹉跎,辗转不如意,如今都外放在地方上做太守。
酒宴上,听说这位侍宴的姑娘在学作诗,官人们便饶有兴致地考考她,要求有点苛刻:汉代时太守出行,以五马拉车,如汉乐府《陌上桑》中所谓“使君从南来,五马立踟蹰”。“使君”与“五马”都是后世对太守的代称。现在两位“五马”相聚,就变成“十马”了,你就以这个“十马”为题来赋诗吧!
姑娘想了一会儿,果然吟出一首来。
这首诗格律工整,用典自然,气韵沉着中带着些俏皮。切题应景,更兼奉承得极妥帖自然。她说您二位,本都是天子近臣,理应飞黄腾达的人物,如今外放做一地的长官。这一位呢,是在任的,其品行真是君子如玉无瑕。那一位呢,刚卸任,便好比春天长了脚,刚离开他的子民——“有脚春”,指官员有德政,典出五代王仁裕著《开元天宝遗事》,说唐时宰相宋璟爱民恤物,时人便称赞他像长了脚的春天,到处带来温暖。二位德行高尚的太守老爷,今日在此一聚,不久便要得到皇帝重用,到朝廷去担负教化万民的责任啦!
可不是句句都说到人心坎上了?这位青楼中的姑娘,文思敏捷,熟知天下事,客人的来头、经历、心事,摸得一清二楚。怪不得当世著名诗人张孝祥也要为之“叹赏竟日,赏以万钱”了。
不久,朝堂上主战派占据了上风,二人同为丞相张浚所荐,进入了中央领导班子——还真给她蒙准了。
这类记载在两宋历史上还有很多。
抓了一个会写词的“女贼”
宋词在宋代又叫“小歌词”,就是用来唱的。上至天子,下至走卒,人人都会唱,都爱听,乃是雅俗共赏、老少咸宜的全民文艺产品。词的作者也多,分布面也广,三教九流无所不有。
跟关系着道德良心的诗与文不一样,词这种文体,一开始就是为了消遣而产生的。作为乐府民歌与五代宫廷文学的混血,是下里巴人与阳春白雪的结合,它的气质是既清新又绮靡,既深情又随便,用来表达人生里的闲愁余情,再合适不过了。而它委婉细腻、要眇宜修的创作手法,也天然适宜于闺阁女子吐露情怀。
比如当时与李清照齐名的女词人魏玩,她是文学家魏泰的姐姐,宰相曾布的妻子,封鲁国夫人。
弟弟魏泰是女性文学的支持者。曾经在《临汉隐居诗话》中说道:“近世妇人多能诗,往往有臻古人者……皆脱洒可喜也。”
丈夫曾布,是“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曾巩的弟弟,在北宋中后期党争中属“新党”一派,一生大起大落,风光有时,灰溜溜有时。宋朝传统是朝中斗争失败的,就被赶出去做地方官——故夫妇二人聚少离多。魏夫人的作品主要内容就是思念他乡的夫君。
出身临安普通士人家庭的朱淑真,按今天的阶层,大概算城市中产。她的词风与身为贵妇的李、魏不一样,少了含蓄蕴藉,更多清新率真。一卷《断肠词》,让读者千载之后,犹清楚地看见她一生的爱欲纠缠。她的初恋、失恋,失败的婚姻,她享受爱情时的娇憨,尽尝孤独时的落寞,她少女时的天真,她千帆过尽时的淡然,她都认真地存放在作品中了。
南宋的官伎严蕊,不幸碰上道学先生朱熹,吃了一场官司,受了好多拷打,终于被放出来,在决定今后命运走向的时刻,亦以小词一首,向各位官老爷呈情:“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表达了一个被侮辱与被损害者最后的自尊。
因为词是唱的,所以负责传唱这些作品的主力——青楼歌伎们,对于一首词的好坏,其实是有相当鉴赏力的。比如“奉旨填词”的浪子柳永,受到了整个大宋烟花业的追捧,各位姐姐,为求柳七一首词不惜掷千金。而欧阳修、苏轼、秦观等大文豪的杰作,也被她们牢记在心,当偶像崇拜,当模板诵读。
北宋时有一官吏,甚爱当地的一个官伎。按惯例,写了一首情词,递到姑娘妆台上。姑娘读罢,写一首词回赠,道:“清词丽句,永叔子瞻曾独步,似恁文章,写得出来当甚强!”[28]
“欧阳修、苏轼他们写的才是了不起的作品呢,你这叨叨的啥玩意儿!”姐姐,不要标准这么高好吗?天底下有几个欧阳修和苏轼啊!
唐珪璋主编版《全宋词》收录作者约1500人,其中女性词人有名姓可考者85人、无名氏30余人,词作近300首。女词人的身份涵盖所有社会阶层:妓女、僧尼女冠、驿卒樵夫之女、市民女儿、士大夫之女与妻妾、国夫人、宫女、宫妃……较之前代即自先秦以下至唐、五代,有作品流传于世的女性作者不过33人的状况,是很了不起的突破了。
宋词女作者的实际数量,应该远不止于此数。宋代无名氏所作之《大宋宣和遗事》中,记录了一个小故事:
说正月十五之夜,京城内花灯如海,光耀如昼,男女皆装扮时髦,兴冲冲地出来看灯兼看人,但见——
王孙公子,才子佳人,男子汉都是子顶背带头巾,窄地长背子,宽口裤,侧面丝鞋,吴绫袜,绡金里肚,妆着神仙;佳人却是戴軃扇冠儿,插禁苑瑶花,星眸与秋水争光,素脸共春桃斗艳,对伴的似临溪双洛浦,自行的月殿独嫦娥。那游赏之际,肩儿厮挨,手儿厮把,少也是有五千来对儿![29]
徽宗皇帝亦与民同乐,于宣德门下撒金钱,叫百姓哄抢,又在端门下赐御酒,以金杯盛之,不问老少尊卑,光禄寺的官吏们见人就劝进一杯。百姓山呼万岁,手舞足蹈,抢夺争吵,喜得官家[30]呵呵大笑。一片祥和之际,就抓了一个贼,却是个女贼,喝完酒,顺手将金杯揣怀里了。人赃并获,皇帝命人去讯问——小女子何来恁大的胆子?
女子从容答道:“贱妾与夫婿同到鳌山下看灯,人闹里与夫相失。蒙皇帝赐酒,妾面带酒容,又不与夫同归,为恐公婆怪责,欲假皇帝金杯归家,与公婆为照。臣妾有一词上奏天颜,这词名唤《鹧鸪天》:‘月满蓬壶灿烂灯,与郎携手至端门。贪看鹤阵笙歌举,不觉鸳鸯失却群。天渐晓,感皇恩,传宣赐酒饮杯巡。归家恐被翁姑责,窃取金杯作照凭。’”
一词呈上,天颜大悦,不仅免罪,还把金杯赐给她了。
于千万人中随手抓住一个,就能有这等捷才与文采,还有不卑不亢的胆气,宋代女性的文化素质岂能小瞧?也正是有这样的女性群体为时代打底,最终出现了李清照这样名标青史的词家宗师。正是群芳争放,不让牡丹独撑春色。欲知花王来历,且看下回分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