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和沈宛的爱情才刚刚开始,就面临了国法、家法的两重阻力,而无论是哪一种阻力,凭借他们两人的力量,都是无法冲破的。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纳兰不得不做出了一个选择:他不能将沈宛娶进家门,而是另外安排了一处地方让沈宛住下来。沈宛成了纳兰的外室,也称为“簉室”,地位比一般的妾还要低。
明明是心心相印的一对爱侣,却偏偏不能在阳光下尽情地相爱,这对纳兰和沈宛已经是残酷的折磨,但更残酷的考验还在后面。
纳兰回到北京之后,又开始了忙忙碌碌的生活:他要同时兼顾工作和家庭,作为外室的沈宛,在北京生活的主要状态就是等待,而漫长的等待换来的常常只是独守空闺!
沈宛写过一首《菩萨蛮·忆旧》词,这首词很可能是写她在北京的生活状态:
雁书蝶梦皆成杳。月户云窗人悄悄。记得画楼东。归骢系月中。醒来灯未灭。心事和谁说。只有旧罗裳。偷沾泪两行。
“记得画楼东。归骢系月中。”“画楼”也许是代指他们同居的地方。沈宛说:记得那时纳兰下班以后,深夜了还不辞辛劳地骑着马赶来看她,马的缰绳就系在月光下。那曾是沈宛最快乐最幸福的时刻啊。
可是,这样的时刻越来越少,纳兰太忙了!越来越多的时候,是沈宛独自在月光下翘首盼望,却始终等不来丈夫风尘仆仆的身影。“醒来灯未灭。心事和谁说。只有旧罗裳。偷沾泪两行。”她回到房间,点燃灯光继续等待,不知不觉伏在桌前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沈宛突然从寒冷中惊醒,发现灯还没有灭,可是身边仍然空无一人,她的满腹心事又能向谁诉说呢?辛酸的泪水滴落在衣裳上,她这才发现:这样的爱情,不是她想要的爱情,也不是纳兰当初许诺给她的爱情。
沈宛不是一个逆来顺受的女子,她是一个情感丰富、有思想有主见的才女。她可以不要名分,但是她无法接受爱情的冷落。当爱情的痛苦一眼看不到尽头的时候,经过无数次内心的挣扎,她终于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向纳兰提出分手。
其实,沈宛经历过的这种煎熬,纳兰也同样在经历着。纳兰不是薄情郎负心汉,他对这份爱情寄予过很高的期望,也付出了很多。他甚至曾经以为,只有沈宛,才是那个唯一可能代替卢氏、填补他爱情空白的女子。但希望越大,失望也越深,在最初的缠绵与**过后,他也终于发现:沈宛毕竟不是卢氏,也不可能代替卢氏。他在沈宛身上发现了卢氏的影子:她们都是才女,而且他们也都相爱。但他和沈宛不平等的相处方式,注定了沈宛带给他的除了爱,还有更多的怨。
不平等的爱就不是真爱!
正是这种不断累积的怨,让他们的爱情遭遇了冰山。当沈宛向纳兰提出分手的时候,他很震惊,也曾努力地想要挽留,但沈宛决心已定,他最终还是选择了理解,选择了放手。就这样,沈宛只在北京住了短短几个月,又带着满身伤痕回到了江南。
而今才道当时错,心绪凄迷。红泪偷垂。满眼春风百事非。情知此后来无计,强说欢期。一别如斯。落尽梨花月又西。(《采桑子》)
“而今才道当时错,心绪凄迷。”这是一段美丽的爱情,可是同时,这也是一段错误的爱情。在这份爱里,纳兰没有错,沈宛也没有错,他们的错其实是命运的错:是命运将两个原本可以相爱到老的人,一个安排成了清朝贵族,另一个安排成了江南的汉族歌女;是命运让他们永远只能相隔千里,相思,却不能相守。
对这样的爱情,沈宛只有怨,但她并不恨纳兰,她只怪命运对她太不公平!
“红泪偷垂。满眼春风百事非”,红泪是指女子像鲜血一般红色的泪水。[194]此刻,纳兰想起了沈宛脸上挂着的泪水,她这一路走来,伤心幽怨的泪水也早就凝成了鲜血一般的红色吧?
“满眼春风百事非。”冬去春来,春光还像以前一样美好,可沈宛已经远去,在纳兰看来,眼前的美好春光,只不过是在提醒着他物是人非的悲痛。
“情知此后来无计,强说欢期。”分手的时候,他们还强作欢颜,努力想安慰对方,努力回忆着他们相处时的欢乐。纳兰对沈宛说:你先回江南住一阵子,我一定找机会再来看你;或者再把你接回北京来。那个时候,我一定要堂堂正正地把你娶进家门,再也不分开。
沈宛边流泪边安慰着纳兰:不管我身在哪里,我的心里都只有你,我会一直等着你的!
可是,像沈宛那样聪慧的女子,像纳兰那样清醒的男人,他们其实心里都清楚:这一别千山万水,很难再有见面的机会了。“一别如斯。落尽梨花月又西。”这一次的分别,以后的无数个日日夜夜,他们都只能在孤独中相思,在时间的流逝中各自老去……[195]
“而今才道当时错”,这样的感慨不一定只是为沈宛而发,可这首词中的每一句,都是那么贴合纳兰和沈宛的这场爱情悲剧。而更具有悲剧意味的是,由于沈宛的身份低微,在纳兰去世后,他的老师、同事给他写的正式的祭文碑铭中,都只提到了他先后娶的两位正室夫人:卢氏和官氏,对沈宛只字未提。
据说,在沈宛返回江南的时候,她的腹中已经怀有纳兰的孩子。这个孩子,成了纳兰的遗腹子,也就是他的第三个儿子富森(也译福森)。但富森后来的生活状况怎么样,没有任何可靠的文献记载,他很可能跟随母亲沈宛流落江南,不知所终。
生命绝唱
和沈宛的爱情悲剧,成了纳兰的爱情绝唱。就在沈宛离去之后不久,康熙二十四年(1685)的五月,纳兰病倒了。
纳兰原本就是多愁多病身,与沈宛的分别,更让他的心情雪上加霜。就在他病倒的前一天,他还挣扎着和顾贞观、姜宸英等好友在家里聚会,在他亲手栽种的夜合花树下吟诗唱和,并且留下了他的绝笔诗咏《夜合花》。[196]但第二天,他就一病不起。病根,仍然是折磨了他一辈子的“寒疾”。但他这一次生病,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更加凶险。
按照中医的说法,“寒疾”可能是伤寒,也可能是肺炎这一类的疾病。得了寒疾,如果吃药不能发汗退烧,说明很可能已经毒气攻心,治疗起来就非常棘手了。这次纳兰病倒,连续七天都没有发汗。他的病,甚至惊动了康熙皇帝。康熙派了御医、太监和侍卫轮流到纳兰府上看望、会诊,命令手下将纳兰的情况每天轮番向他汇报,一天要派好几批人过去,甚至还亲手开了处方药赐与纳兰。
但,康熙御赐的处方药,纳兰还没来得及吃下去,七天后,他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人间。这一年,他虚岁才三十一岁(30周岁)。
纳兰的去世,不仅仅是给他的亲人带来了巨大的悲痛,也是一个时代巨大的悲痛。他逝世以后,自发给他写挽词悼文的人数以百计,甚至还有从没见过面的仰慕者也因为他的死而痛哭流涕。尤其是那些曾经在纳兰府上渌水亭雅集的朋友,更是痛断肝肠,有人说:“纳兰死了,我还能到哪里去呢?失去纳兰这样的朋友,这个世界还有谁能容得下我呢?”[197]有人说:“纳兰死了,我这一辈子就再也没有知音了,纳兰的生命有谁能换得回来?我的悲痛该向谁倾诉?”[198]甚至还有人说:“只要能够真正换回纳兰的生命,我们宁可自己死一百次……”[199]
纳兰去世后,康熙皇帝也“为之震悼”,专门派遣使臣祭奠。而纳兰去世十多天以后,梭伦的少数民族部落派使团到北京朝贡,这些少数民族归顺正是两年前纳兰奉使西域宣抚的结果。康熙也为此专门派了宫使前往纳兰的灵前,“哭而告之”,以纳兰立下的这一大功劳告慰他的在天之灵。
但是,当所有的人都在为纳兰的离去而悲痛欲绝的时候,只有一个人觉得这样的离去其实是一种解脱。
这个人,就是纳兰自己。
因为,纳兰这一生,活的就是一个字——情。对亲人的情,对朋友的情,对爱人的情,“一往情深深几许”,这是纳兰生命的写照。可也正因为这种浓得化不开的情,铸就了他一生很多的错误:
也许他的前生应该是一个浪迹江湖的江南文人,却错误地生在了清朝贵族的豪门相府;他应该是一个风流倜傥的诗人词客和才华横溢的学者,却错误地被安排成为皇帝身边的一个带刀侍卫;他一生渴望自由,却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只能在压抑中度过一生。
唯一真正给过他心灵温暖的妻子卢氏,只陪伴了他短短的三年,妻子的离去,是上天给他安排的最大的一个错误,他用了一生的时间都没有办法从丧妻的痛苦中走出来。
“而今才道当时错”,所有的这些错加在一起,其实就是一个错:错就错在纳兰这样纯情的人,根本不应该生在这个复杂的人间——他“自是天上痴情种”,“不是人间富贵花”!
也因此,他才沉痛地说:“我是人间惆怅客。”在这个人间,他本就是一个过客,人间不是他的家。
他像一颗流星划过人间,却用了最灿烂的姿态陨落。
康熙二十四年(1685)五月三十日,纳兰永远地离开了人间。令人震撼的是:这一天,正是他最心爱的妻子卢氏的忌日。八年前,康熙十六年的五月三十日,正是卢氏去世的日子。八年后的同一天,纳兰也追随妻子而去。当所有的人都在为他痛哭的时候,也许,只有纳兰一个人,是带着微笑的。
因为,在他要去的那个世界里,有他最爱的人,有他最温暖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