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原因,那就来自陆游本身了。开禧北伐的时候,陆游已经八十二岁了,如果说他这一辈子还有什么愿望没有实现的话,那就是收复中原了。所以他比一般人更加迫切地希望看到北伐成功的那一天,他希望在自己的有生之年,能够亲眼看到国家的统一。而从当时的局势来看,似乎也只有韩侂胄有这个能力完成这项艰巨的使命。这也是陆游坚决支持韩侂胄北伐的一个重要原因。我们可以来看看他晚年写的一首词《诉衷情》,通过这首词,我们更能理解陆游这种迫切的心情。
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州!
从这首词里,我们可以发现,晚年的陆游,经常会在梦里、在回忆里,回到当年他骑着战马,不远万里,来到四川边境南郑从军的那段时期。可是这段经历,已经像梦一样地消失了。当梦骤然被惊醒,他睁开眼睛,看到的只有墙上挂着的旧军装——“尘暗旧貂裘”,那是他当年穿过的貂皮做的军服,现在军装上覆满了尘土,颜色褪了,就像遥远的往事一样暗淡了,被尘封了。其实陆游哪里是在感叹旧军装呢?他是在感叹自己——他的人也就像这件旧军装一样,被朝廷遗忘了,被战场抛弃了,英雄暮年,再也不复当年的英姿。
敌人还没有被消灭,可是英雄已经老去。他不甘心啊!“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州。”沧州,本来是指古代隐士闲居的地方,往往选择在水滨。这里指陆游晚年隐居的绍兴镜湖边的三山。在这首词里,陆游再一次用到了唐代大将薛仁贵的典故。他一直认为自己是薛仁贵那样的大将之才,可是,他却没有机会像薛仁贵那样出师远征,平定天山,收复国土,他只能在小乡村里虚度年华,“身老沧州”。一想到这些,怎么能不让老英雄泪流满面呢?
从这首《诉衷情》,我们可以看到,尽管晚年的陆游生活很穷困,日子过得很凄凉,但他的爱国**从来就没有改变过。这才是陆游为什么会如此坚定地支持北伐的主要原因!
现在我们已经了解了陆游支持韩侂胄的原因,可是还有一个疑问我们没有解答。那就是陆游支持韩侂胄,怎么会落人口实,成了他晚年的一个“污点”呢?为什么像《宋史》这样的正史,会把他跟韩侂胄之间的这种交往说成是他晚节不保的证据呢?
原来,虽然在抗战北伐这一点上,陆游和韩侂胄是一致的,应该算得上是“同志”,可是从根本上来说,韩侂胄和陆游并不是同一类人。他们的不同点有很多,我这里只讲其中的一个不同,那就是他们对待北伐的动机不一样。陆游的动机,我们很清楚,是出于对国家的那份最深沉最强烈的爱,是从国家利益出发的。但是韩侂胄呢?恐怕他的动机就没有陆游那么纯粹了。为什么说他没有陆游那么纯粹呢?韩侂胄发动北伐战争的动机又是什么呢?
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首先得解释一下韩侂胄是怎么上台的,是怎么掌握朝廷大权的。事情的导火线还要追溯到淳熙十六年(1189)的二月初二。在这一天,孝宗皇帝赵眘禅位给儿子赵惇,这就是历史上的宋光宗。可赵惇这人实在不是当皇帝的料,别的不说,他有两大毛病就是致命的:一个毛病是惧内,怕老婆,因为长期受皇后的压抑,竟然得了精神病,平时就不能正常主持朝政;第二个毛病就是不孝,因为怕老婆的原因,赵惇甚至不敢去朝见太上皇,跟赵眘的关系搞得很僵。绍熙五年(1194),太上皇赵眘驾崩,赵惇竟然借口生病,不肯出面主持父亲的丧事,这样一来,光宗就彻底失去了人心。当时,以赵汝愚、韩侂胄为首的一帮大臣就秘密策划了一场政变,想要废掉皇帝。在这场政变当中,韩侂胄成了一个关键人物。因为他有个特殊的身份——他是宋高宗的皇后、也就是当时的太皇太后的姨侄。要废皇帝,必须先请到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的懿旨,可一般的大臣见不到太皇太后啊,这个时候,韩侂胄的身份就变得很关键了。他请出了太皇太后垂帘听政,以太皇太后的名义,立赵惇的长子嘉王赵括为皇帝,这就是后来的宋宁宗。
皇帝换了,可是政治斗争并没有结束。宋宁宗即位以后,在这次事变中起到关键作用的两个人——韩侂胄和赵汝愚,因为争权夺利成了势不两立的政敌:一边是以赵汝愚为首,赵汝愚是皇室宗亲,正是他主持策划这场政变的;另一方是以韩侂胄为首,韩侂胄不但是太皇太后的姨侄,现在他的身份跟皇家更是亲上加亲了——他的侄女就是宁宗的皇后。于是韩侂胄以外戚的身份开始手握重权,跟赵汝愚形成了对立的两派。在政治斗争中,向来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不可能出现什么中立的状况。在这一轮斗争中,最终赢得胜利的是韩侂胄,他后来当上了宰相,赵汝愚被罢免。后来赵汝愚被贬到湖南永州,路上不堪忍受地方官的侮辱而自杀。
韩侂胄上台以后,当然就忙着通过各种手段来巩固自己的权力,他为了彻底清除赵汝愚这一派的势力,排除异己,扫清障碍,发动了“庆元党禁”。这次党争打击面很广,包括像陆游的好朋友周必大、当时最著名的学者朱熹等人都在打击范围之内。韩侂胄这种一手遮天的做法引起了很多人的不满,后来连韩侂胄自己也意识到这样做不得人心。嘉泰二年(1202),庆元党禁解除,韩侂胄为了继续巩固自己的政治地位,开始着手筹备北伐。因为他心里很清楚,自己是依靠外戚的身份掌权的,有点儿名不正言不顺,怕被人看不起,所以才急于干几件大事,树立自己的威信。于是,当时有名一点的抗金志士,像陆游、辛弃疾,都成了韩侂胄拼命争取的对象。韩侂胄就是要借助陆游他们这些抗金志士的声望,利用他们的号召力,来为即将发动的北伐制造声势。陆游并不想卷入政治斗争的是非里面去,事实上他也的确没有被卷进去,但韩侂胄既然锐意北伐,那陆游当然会表示支持,这跟政治斗争无关,因为在他的心里,只有国家统一才是最高利益。
只是可惜得很,大权在握的韩侂胄最终辜负了陆游的期望。他虽然有心恢复,却是个志大才疏的人,而且更要命的是他的旗下大多是一些纨绔子弟,以为北伐是儿戏,建功立业唾手可得呢。就在陆游八十二岁这年,也就是开禧二年(1206),在根本没有准备充分的情况下,韩侂胄就匆匆发动了北伐战争。这场由南宋朝廷发起的战争,因为过于仓促草率而遭遇惨败。
开禧北伐惨败的结局,是南宋朝廷再一次向金人求和。为了向金国表示求和的诚意,投降派杀害了韩侂胄,把他的头当作议和的信物献给金人。韩侂胄在后来的《宋史》中,被列入“奸臣”一栏。而陆游的晚年因为支持韩侂胄北伐,在正史的记载中,竟然成了他晚年所谓的一个“污点”。比如说像他给韩侂胄的私家园林写的记啊、他写的那些拥护北伐的诗啊,就都成了跟韩侂胄“同流合污”的证据。有人就说陆游写这些诗啊、记啊,是因为害怕得罪韩侂胄,甚至还有可能是贪图个人名利。可是我觉得,韩侂胄的错误并不在于发动了北伐战争,他的错误在于太急功近利,太看重个人的权势。陆游就更谈不上是晚节不保了。我们想想看:要是陆游真是这样一个趋炎附势的人,那他在年轻的时候就应该去巴结像秦桧那样的权贵啊,那才是他最想当官的时候啊,那个时候名利对他才更有用处。可二十多岁的陆游都没有为了自己的功名前途去巴结所谓的权贵,一个七八十岁的老人,又怎么可能为了所谓的名利富贵,放弃自己坚持了一生的信仰呢?
晚年的陆游,生活的确很贫困,如果他要求韩侂胄照顾一下他,改善一下生活,或者照顾一下他的子孙,凭韩侂胄当时的权势,都是易如反掌的事情。可是事实上怎么样呢?在这里,我可以举出几个证据,证明在韩侂胄当政期间陆游从来没有主动为自己谋取过任何个人的利益,并且也没有因为畏惧韩侂胄的权势而改变自己的处世原则。
第一个例子是在庆元四年(1198)的时候,七十四岁的陆游决定不再继续领取“退休金”,当时叫作“祠禄”。
这里要补充解释一下“祠禄”的意思。宋代有祠禄的制度,所谓祠禄就是以主管道教的宫观为名,安置一些闲散的官员,称为“祠禄官”,以这种名义发点工资,相当于一点微薄的“退休金”了。祠禄官其实没有什么实际的工作,也不用去那个什么宫啊观啊的去上班。
祠禄是陆游晚年生活的主要经济来源,现在他不再继续申请祠禄,正是表明了他的一个态度。什么态度呢?当时正是韩侂胄权势熏天的时候,陆游这么做就是为了跟权贵划清界限。事实上从这以后,朝廷也就再没给陆游发放“祠禄”了。
祠禄停掉以后,陆游的生活更加困顿窘迫。不过,他是个很有骨气的人,虽然日子过得很清贫,但他对非分之财没有一点觊觎之心。嘉泰三年(1203)的时候,辛弃疾也被韩侂胄重新起用,并且来到山阴成了陆游的父母官。这两位南宋政坛上的爱国志士,是神交已久的好朋友,现在终于握手了!辛弃疾没想到像陆游这么有名气的人,居然还生活得这么拮据,就经常送一些食物和生活用品接济他。后来他看到陆游住的房子年久失修,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就多次提出来想帮他翻修一下。可是陆游婉言谢绝了辛弃疾的好意,他不肯为了自己的私事动用公家的财产。这再一次充分证明了陆游是个公私分明的人:支持韩侂胄北伐是为了国家的利益;可是在韩侂胄当政期间,他并不曾利用任何直接和间接的关系为自己谋求过个人私利。
第二个例子,庆元六年(1200),陆游的好朋友朱熹去世。当时庆元党禁还没解除,正是韩侂胄以铁血手腕打击异己的时候,朱熹生前的很多朋友都已经跟他断绝了往来,现在更不敢去表示追悼。陆游却还是不失他的战士本色,没有因为畏惧韩侂胄的权势,害怕被牵连到党争中去就保持沉默。在那种白色恐怖的情况下,他还专门写了祭文,公开表达他对朱熹的悼念。
第三个例子,嘉泰二年(1202)的时候,七十八岁高龄的陆游再度被起用,奉诏到临安去修国史,同时兼修孝宗和光宗的实录。有些人把这次重新起用归结为是巴结韩侂胄的结果。想想看,他这么大年纪还能到朝廷当官,不就是拍马屁成功的结果吗?那么,事实上是不是这样呢?
当然不是。陆游被召去修国史,是因为他是著名的历史学家,本来就担任过几届朝廷的史官,而且他经历了南宋的四个皇帝,对于这段历史,没有人能比他更了解,是修史的最佳人选。何况史官是最没有油水的官,要是韩侂胄真的想照顾他,怎么会给他这么一个费力不讨好的事情做呢?而且,这次修史工作一完成,陆游就马上主动提出退休了,没有一点留恋京城、留恋权势的意思。这同样说明,陆游以七十八岁的高龄还奉诏修史,也只是他爱国热情驱使下的一个必然选择。因为以陆游的一贯性格,只要他还有这个能力,他就会抛弃一切个人的恩怨,随时为国家效力的。
除了这几个事例之外,我还有一个证据,也能证明陆游虽然迫切地希望北伐成功,但他并不是盲目地支持韩侂胄。他的战略思想是非常成熟非常稳重的,这点就跟韩侂胄的急功近利很不一样。比如说,陆游对战争的看法是:北伐要选用经验丰富的元老重臣,不能偏信那些只会夸夸其谈的人。再举个例子来说吧,在北伐的筹备阶段,韩侂胄重新起用了六十四岁高龄的抗金英雄辛弃疾,委任辛弃疾为浙江东路安抚使。就在辛弃疾被皇帝召见之前,陆游还专门写了一首诗送给他,把他比作是像管仲、萧何一样的将相良才,希望他不要介意过去朝廷对他的冷落和排斥,担负起恢复神州的大任!在这首诗里,陆游提醒辛弃疾用兵要谨慎,说“古来立事戒轻发”,告诫他不要仓促应战,同时还要提防那些小人们乘机陷害,“往往谗夫出乘罅”[78]。可见,陆游和辛弃疾,在抗战北伐这件大事上是完全一致的,而且在思想上也是做了充分准备的。可惜的是,后来果然像陆游担心的那样,辛弃疾这次重新出山还不到十五个月,就被小人陷害罢了官。
在这次战争里还有个很重要的细节,也有力地证明了陆游对战争、对朝廷用人的清醒认识:早在四十八岁他在南郑从军的时候,就提醒过当时的四川宣抚使王炎,不要重用骄横的吴挺当大将军。当时王炎没有采纳他的建议,结果养虎为患,就在这次北伐战争中,吴挺的儿子吴曦果然谋反叛变,暗中投降金国,自己在陕西称王。虽然后来叛军被镇压,但还是给宋军的北伐造成了不可挽回的损失。
从这些事例我们都可以得出一个结论:陆游支持的是抗金北伐,而不是韩侂胄这个人。尽管他在很多方面并不赞同韩侂胄,但在国家统一的这个大前提大目标下,他确实是对韩侂胄寄予过厚望。
开禧北伐,是陆游一生中经历的最后一次北伐战斗,让他失望的是,这次北伐又以失败而告终了,在投降派的主导下,宋金再一次签订了丧权辱国的和议——嘉定和议(嘉定元年,1208)。这一年,陆游已经八十四岁了。开禧北伐只不过是他一生主战的最后一次“回光返照”。而这次北伐的失败,竟然让八十四岁高龄的陆游,仍然逃不过投降派的赶尽杀绝——在彻底清洗主战派的“嘉定更化”中,一个退了休只能领一半工资的老人,因为被划入主战派的行列,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还得了个“落职”的处分。所谓“落职”,也就是所有官衔职名都被罢免[79],包括最后留下的一半退休工资也被剥夺。这一次的落职,跟当年陆游因为“力说张浚用兵”被罢官,是何等惊人的相似!一个为爱国而奋斗了一生的战士,到了临终前,居然重新变成了一个一无所有的人。
不过,八十四岁的陆游早就完全看透了政坛上的黑暗,他早就不在乎个人的这点名分了。在他生命的最后,激**在他心中的,只有一份极其纯粹的感情——那就是爱,对这个国家最深沉的爱。这种爱,不会因为任何形式的打击而改变。他的临终绝笔,将这份深沉的爱推向了极致。这就是我们每个中国人都非常熟悉的那首《示儿》诗:
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这是陆游生命的绝唱,也是他作为一名战士,至死不渝的一个梦想。八十五岁的老人,他即将追随自己最爱的人于九泉之下,所以在这个人世间,他唯一放不下的,就只剩下一件事了。这件事,不是个人的名利,不是儿孙的前途,不是所谓的家业,他唯一的牵挂就是——“但悲不见九州同”。国家没有统一,他是死不瞑目的!不管受过多少挫折,遭受过多少诽谤,他始终没有丧失过信念。即使是到了九泉之下,他仍然会继续等待,等待什么呢?等待“王师北定中原日”!等到那一天,子孙们一定不要忘记把这个胜利的消息告诉自己!活着的时候,他没有看到这一天,但他坚定地相信:这一天一定会到来!
也许,在很多人看来,陆游的一生,是悲剧的一生,是矛盾的一生。他对爱情怀着忠贞不渝的信念,却不得不懦弱地屈服于现实的压力。爱人去世后,他的心也死了,留在人世间的他只是一只独来独往的“孤鹤”。漫长的五十多年,他只能在痛苦的回忆中度过。他对国家怀着深沉的爱,可是作为一名身怀绝技的战士,他自始至终都没有机会亲身参与大规模的北伐战争,他为之奋斗一生的国家统一大业终于没能完成。一代英雄,只能孤独地老死在乡村,就像他自己感慨的那样:“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州。”
陆游的一生,是悲怆的一生。但是,在我看来,陆游的一生,并不能用“悲剧”这个词来概括。因为他的心中,始终怀着最强烈最深沉的爱。他不能和爱人长相厮守,可是他对唐琬的爱,一直延续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甚至,他们爱情的见证地——沈园,也成了爱情的圣地,延续着一代又一代人对于爱情的神圣信仰。他不能成为一名驰骋疆场、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可是作为一名诗人,他战斗的武器绝对不仅仅是手里的弓箭和宝剑,他手中的笔也是他战斗的武器。这个武器,他一直坚持使用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天,就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此身死去诗犹在,未必无人粗见知。”[80]
英雄不能以成败论,陆游就是我们心目中的英雄。虽然英雄的肉体已经化为了尘土,可是他的诗却一直流传到了今天,他的精神就闪耀在那些充满**和爱的诗篇里。爱上一个人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都只爱一个人!换句话说,“爱”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都忠诚地爱!不论这个爱的对象是富有还是贫穷,是生机勃勃还是伤痕累累,无论他是强大还是弱小,你对他(她)的爱都始终不渝。这么难做到的事情,陆游就做到了!即使到了生命的最后时刻,这份爱的强度和深度,不但没有丝毫减弱,反而更加浓烈,更加执着。
陆游的人生不是悲剧,没有爱过的生命才是可悲的生命。正是心里那份始终如一的强烈的爱,深沉的爱,才让我们看到了一个真正的陆游,一个完整的陆游!唐琬虽然早早地去世了,可是因为有爱,她永远活在陆游的世界里;陆游虽然已经化为了尘土,可是因为有爱,他还永远活在我们的世界里。因为,对这个国家,对我们所爱的人,我们依然爱得如此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