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郁郁之忧思兮,独永叹乎增伤。”我的心中忧愁郁积啊,我独自长长地叹息,却只能愈发增加我的忧伤。“思蹇产之不释兮,曼遭夜之方长。”蹇产,是委屈压抑的意思。这两句诗是说:忧愁的思绪在我的心中缠绕压抑,令我无法释怀,我的命运啊,已经进入了漫漫长夜,这漫无边际的黑暗何时才是个尽头呢?
屈原被流放出郢都的时候,也许正值寒风瑟瑟的秋天,因此他痛苦地感叹:“悲秋风之动容兮,何回极之浮浮。”回极,有学者认为是指回旋的北斗星,这里应是泛指天宇。浮浮,则是流动不定的样子。自然气候的变化,也让屈原沉痛的心情雪上加霜:悲叹那肃杀的秋风摧残万物,改变了大自然的容颜,连天宇都因为它而漂浮动**。
那么,屈原在这里仅仅是感叹秋风的无情吗?
是,但也不完全是。屈原写“秋风之动容”,说秋风撼动了万物,使万物凋残,应该是有他暗喻的涵义的。屈原最痛惜怀王的一个致命弱点,是怀王善变而且容易冲动发怒。在《抽思》这首诗中,屈原也在反复强调这一点:“数惟荪之多怒兮,伤余心之忧忧。”他甚至用无情的秋风摧残万物作为比喻,来暗指暴怒的怀王不仅摧残了他的政治生命,更可怕的是,还很可能将楚国的命运也推向深渊。
“结微情以陈辞兮,矫以遗夫美人。”这两句诗中有一个关键词“美人”,也就是楚怀王的代称。结,也就是集结、凝聚的意思。微情,可以理解为微不足道的感情,作为屈原的一种谦辞;也可以理解为深藏在内心的隐秘情感。矫,同“挢”,解释为“举”。一个“矫”字,体现出屈原将自己摆在一个低微的位置、向高高在上的“美人”献辞的崇敬之情。他渴望将内心积累着的深厚而又隐微的情感向“美人”尽情表白,把他愿意为“美人”舍生忘死的心意奉献给他心目中最尊贵的人。
屈原要向“美人”倾诉的“微情”究竟是什么呢?
“昔君与我诚言兮,曰黄昏以为期。羌中道而回畔兮,反既有此他志。”这四句诗就说的是怀王善变的具体表现。屈原在这里将怀王与他之间的君臣关系比作恋人关系:“昔君与我诚言兮,曰黄昏以为期。”成言,本是约定之言,也就是承诺的意思。[105]这里指的是“结婚”的承诺。古人结婚的风俗,婚礼都是在黄昏的时候举行,“婚”的古字即为“昏”。因此,屈原是用男女定下婚约却又中途悔婚来象征怀王与他君臣关系的改变:当初我和你结下了白头偕老的山盟海誓,你说等到黄昏的时候我们就举行婚礼。可是你却中途背叛了我们的约定,“反既有此他志”,反倒有了其他的打算。
用恋人关系来比拟君臣关系,在屈原之前的中国文学中还没有出现过,屈原是这种创作手法的创始人。怀王与屈原君臣关系的变化,的确很像恋人之间关系的反覆:屈原所说他们当年立下的山盟海誓,其实就是象征当年他与怀王相约定下了联齐抗秦的外交策略和锐意变法的内政方针,并且彼此许诺互不泄密,绝不改变初衷,就如同恋人处于心心相印的热恋阶段。至于诗中所说的“婚礼”没有如期举行,则象征着怀王背叛了当年的诺言:内政方面,经不起一干大臣群起破坏而中止了变法;外交方面,又屡屡被秦国所骗,背弃了与齐国的盟约。这一阶段就仿佛恋人中的一方移情别恋,轻率地背叛了当年许下的爱情承诺。
至于怀王与屈原的个人关系,也从当初肝胆相照的知己,到后来的冷淡疏远,再到如今的彻底“抛弃”,怀王对屈原态度的这一系列变化,不正像一个善变而任性的恋人吗?如果说怀王是善变的一方,屈原则好比是“恋爱关系”中坚守的那一方,无论“恋人”的态度如何反覆、任性,他的爱都始终不渝。
屈原对“美人”如此痴心绝恋,可“美人”不但不领情,反而“移情别恋”,冷酷地抛弃了当年山盟海誓过的“恋人”。怀王为什么能置屈原的忠心与痴心于不顾,任性地背叛诺言,改变初衷呢?
答案仍然在诗中:“憍吾以其美好兮,览余以其修姱。”这就说到怀王骄傲自负的性格特点了。憍,是骄傲、矜持的意思。修姱,美丽、美好之意。那位高高在上的“美人”,他那么得意地向我炫耀着他的美貌,在我面前展示着他的姣好。这样高傲的“美人”,身边自然有无数人要争着讨好他,向他献媚,把他忽悠得晕头转向,他还怎么会喜欢一个老是指责他、不给他面子的人呢?
当然,此处说怀王容貌美好,姿态妩媚,其实是象征怀王自负才华,喜欢听别人的奉承,却听不进屈原的逆耳忠言,自认为做出的决定是最英明最智慧的。“与余言而不信兮,盍为余而造怒。”造怒,就是发怒、发火的意思。怀王当初信誓旦旦和我说过的话如今都不算数了,他为什么要找碴儿对我发脾气呢?
对于怀王的无情,屈原也并不是没有想过要为自己辩解,他也努力争取过机会,希望怀王能够明白他的真情。可是,“愿乘间而自察兮,心震悼而不敢”,他想找机会表明心迹,可是在暴跳如雷的怀王面前,他“震悼而不敢”,他又惊又怕,不敢再去触怒怀王,生怕怀王一怒之下再做出更加没有理性的举动来。
“悲夷犹而冀进兮,心怛伤之憺憺。”夷犹,即犹豫、迟疑的样子。怛,伤感的意思。我满怀悲痛地徘徊着、迟疑着,我想上前去进言,可是那份痛彻心扉的忧伤与恐惧搅得我无法平静。“兹历情以陈辞兮,荪详聋而不闻。”我好不容易控制住自己的不安,在这里把自己的内心一一剖白,可是“荪”——怀王啊,你却装聋作哑,充耳不闻。
“固切人之不媚兮,众果以我为患。”我本来就知道诚恳正直的人不懂得谄媚讨好,他们那些人果然把我当成了绊脚石,一定要把我除掉才肯善罢甘休……
屈原的正直和诚实终于为他招来了被放逐的厄运。“美人造怒”,在盛怒的怀王面前,屈原可能没有机会为自己表白。可是在孤独的流放途中,当万千思绪涌上心头,他无法遏制自己奔涌的情感,只能用那支喷涌着“烈火”的笔,反反复复燃烧着自己对君王的感情。
这首诗题名为《抽思》,抽,就是抽出来,拔出来的意思。屈原心中千回百转、千头万绪的情感,就好像在千丝万缕中要理出一个头绪来,将深厚曲折的感情一一抽出来,向“美人”,也就是向怀王尽情表白。
但这种感情并不仅仅是屈原对怀王一厢情愿的痴情。正像屈原在《离骚》当中所倾诉的那样:“岂余身之惮殃兮,恐皇舆之败绩。”他哪里是害怕自己遭受祸患呢?他恐惧的是“皇舆败绩”,他害怕君王乘坐的车辇倾翻,其实是害怕楚国的命运走向灭亡。“美人造怒”,为屈原个人命运带来的灾难,并不是屈原痛苦的根源。可是,这位“美人”是一国之君,是国家的象征,他的任性、他的草率,他的反复无常,会把楚国带向怎样的未来呢?
就在屈原被流放的过程中,楚国的宫廷正如火如荼地推进着与秦国的亲密关系,秦楚之间也发生着一系列风起云涌的变化。
楚怀王二十五年(公元前304年),应秦国的邀请,楚怀王与秦昭王举行了历史上著名的黄棘会盟。
黄棘[106],在秦楚边界上。黄棘会盟,不仅确立了秦楚婚姻兄弟之友好关系,而且秦国还十分大方地将汉中的上庸县交还给楚国,以表示结盟的诚意。黄棘会盟,象征着秦楚之间的“友好”关系达到了历史上的“沸点”。
秦楚再度会盟是举世瞩目的大事,其他诸侯国自然不会风平浪静。就在第二年,也就是楚怀王二十六年,齐国因为楚国再次背叛合纵,而发动韩国、魏国等诸侯国共同讨伐楚国。
楚怀王面对三国大军,一时又慌了手脚,只能向“亲家”——秦国求援。可是,要秦国出兵岂是容易之事?即便是“亲家”求援,牵涉国家利益的大事,秦国也绝不会含糊——楚国必须为此付出代价。那么这回楚国付出的代价是什么呢?
怀王为解燃眉之急,将太子熊横送到了秦国当人质,用太子来换取秦国出兵。秦国这才派了一名客卿率兵为楚国解围,三国诸侯引兵退去。
诸侯休战之后,秦国并没有送回楚国太子,而是继续将熊横扣留在国内,以此来控制、要挟楚国,使楚国不敢对自己产生异心。
然而,当人质的日子不好过啊!怀王所有的儿子里面,他最偏爱的自然是和郑袖生的小儿子子兰,所谓子凭母贵,怀王甚至还有改立子兰为太子之心。熊横不是最受宠的儿子,这一点他心里很清楚,但他毕竟还是太子,毕竟也是锦衣玉食、前呼后拥长大的,身子娇贵得很,性格也暴戾得很。在国内的时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一呼百应,那是何等尊贵。如今到了秦国当人质,动不动要看人家的脸色,处境可以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日子久了,熊横难免积压了一肚子的怨气,只想找人发泄。
楚怀王二十七年,楚太子熊横因为与一位秦国大夫发生了一些私人过节,熊横脾气不好,本来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可是压抑得太久的熊横一时兴起,竟然在殴斗中打死了秦国大夫。人都打死了之后,太子才清醒过来,赶紧连夜偷偷逃回了楚国。
秦昭王这个时候已经即位五六年了,国内政局也稳定了,可以腾出手来对付楚国,正想找个什么借口灭灭楚国的威风,楚国太子杀死秦国大夫的事情正好给了他一个由头。第二年,也就是楚怀王二十八年,秦国以讨伐楚国太子、为秦国大夫报仇为名,联合齐国、韩国、魏国一起攻打楚国。楚国如何能抵挡得住如此气势汹汹的讨伐大军?
这场战役,楚国损失惨重:楚国大将唐眛被杀,楚军被斩首两万,实力又一次被削弱。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垂沙(即重丘)之战,秦国占领楚国的重丘[107]。
但是,楚国的噩梦还远远没有结束。楚怀王二十九年(公元前300年),秦军再度挑战楚国,大破楚军,楚国将士死伤数万,楚国大将景缺被杀……
噩梦般的消息接连不断传到楚国宫廷,任性的怀王这一回才终于彻底醒悟过来。秦国以前对自己再三示好,不过是想暂时稳住楚国,以腾出手来对付其他诸侯。其实,楚国也不过是秦国砧板上的一块肥肉,只等时机成熟,便要拿楚国开刀了。
只有感到了彻骨的痛,怀王才明白当年屈原的一番苦心。只是,那时候屈原在自己面前痛哭陈辞,自己听都懒得听,到后来更加觉得这个屈原简直是不识时务,好像全世界都是错的,只有他一个人是对的。他越是在自己耳边唠叨个不停,自己越是讨厌他。如今,秦国的攻势一浪高过一浪,齐国不但没有出兵援助,还火上加油,怀王这才醒悟:没有了齐国的后援,秦国又何必还要拉拢讨好一个孤立无援的楚国呢?屈原当初的话,真正是金玉良言、见识长远啊!
当楚国宫廷乱成一锅粥的时候,屈原正在汉北的流放途中。汉北,指的是汉水上游,郢都的北面,约在今天湖北襄阳、河南淅川一带。屈原曾在《抽思》一诗中说:“有鸟自南兮,来集汉北。”他把自己比喻成一只孤飞的鸟儿,从南边飞来,停息在汉北。他人在汉北,离秦楚边界更近,秦楚之间发生的这一系列变故,对于始终眷恋怀王、眷恋楚国的屈原来说,自然是时时刻刻牵挂着、关心着的。
至于屈原这次流放的时间,到底有多长,历来都有不同的说法。屈原《卜居》[108]一开篇就说:“屈原既放,三年不得复见。”这说明屈原被流放的时间不会少于三年。汉代文人东方朔悼念屈原所作的《七谏》中也说:“念三年之积思兮,愿一见而陈词。”意思是说屈原流放三年之中,积累了对君王的层层思念和忠诚之情,渴望能够一见君王而向君王当面倾诉。
当然,“三年”也可能并非确指,“三”在古代可以泛指多数,因此“三年”还可以泛指多年。传说古代大臣如果犯罪被流放,在郊外居住三年,如果君王有命令,则可以还朝,如果君王没有命令,则不能擅自返回都城。
屈原的“三年”流放,一定也是怀着殷切等待的心情,等待着君王的醒悟,等待着君王终于明白他的一番苦心和忠心,等待着君王召他还朝的诏令。虽然处于孤苦伶仃的流放途中,虽然心情处于痛苦的深渊,但他始终心系怀王,心系楚国,他的脚步在流浪,他的心也在极度矛盾和痛苦中徘徊、犹豫。
如此漫长的流放经历,屈原的人生中发生过什么大事吗?秦国翻脸,对楚国大加讨伐,当年盛怒的“美人”——楚怀王会不会幡然醒悟,召屈原还朝共商大计呢?